瑾儿领着石掌案和两个礼房书吏找到河畔时,王小石他们已经收完了鱼获,正在勘察阿信的十亩地。

    王小石绕着紧临着河堤的地块来回走了两趟,嘴角上翘,开心的笑了。

    这块地的形状和位置都太合乎他的心意了。

    他见石掌案表情怪异,问道:“石掌案,你不是在亮马河修桥铺路呢吗?”

    “那个......呵呵呵。” 石掌案苦笑着指指身后跟来的礼房书吏。

    昨天在北城门楼王小石和他提过,要借用大石槽,他随口就答应了。却没想到,大砖头和冯行偃搬得大张旗鼓,举城皆知。

    县衙门派专人去修桥工地向他报告,他也没当做事,废弃的驿站归工房管辖,王小石事先也打过了招呼,有借有还,借用一段时间而已。

    “王小东主,不是石某要来找你, 是这二位,县里礼房边书吏,华书吏有事找你。”

    石掌案不介绍两个礼房书吏还站的近些,被他指着一个个介绍给王小石,俩人抱拳躬腰,脚下踩着碎步,好像是在进行后退比赛,退出去了五六步。竟是谁也不肯上前一步和王小石说话。

    “遇到点事就抢着往后躲,狗肉上不了席面。”石掌案气的一甩衣袖。

    “借石槽小王东主事先打过招呼,石某也答应了。

    可祖宗梧桐处的荷花大缸,属于礼房在册之物,石某无权出借,小王东主也不曾提起过。”

    “荷花大缸?确实要比石槽更合用。我咋没想到呢!”

    王小石眨眨眼,笑问道:“石掌案带同僚一起来,是让我当面向他俩提出借用荷花大缸吗?”

    礼房书吏惊问道:“王公子,你不知道? 缸已经被阿信搬回你家里了。”

    得知阿信搬走荷花大缸未得王小石首肯,二人眉宇间露出了忧色。

    阿信来此时日不长,可恶名昭彰,便是县衙吏员衙役,谁也不想招惹到这混不吝的外乡小子。

    今天一大早阿信带了个丑女,在户房闹了一阵,户房那几个死人血都想喝两口的家伙,倒贴过户税费,总算是把这个小强盗送出了门。

    差使最肥,最豪横的户房都不敢招惹的人,六房里最不得意,最清贫的礼房,谁又敢强出头去招惹小强盗。

    没看阿信光天化日下搬走了祖宗梧桐台的荷花大缸,路过县衙门口有人敢吱声吗?

    满县衙的书吏衙役为躲事全瞎了眼,可这大缸在礼房落了册,莫名其妙的没了,事后翻旧账,他们俩谁都躲不过去。

    不讲道理的横人、狠人、恶人惹不起,只有想法子找能讲道理的。

    礼房书吏试探着问道:“既然王东主不知道阿信将荷花大缸搬回了您家,是不是......”

    瑾儿和小叶小心翼翼的盯着王小石敛起笑容的脸。他们心里十分清楚,阿信事先一点也没向王小石透露过。

    不告而去!可是犯了公子的大忌。 公子才勉强答应收容阿信,他就惹出了祸事。恐怕躲不过先挨揍,后撵走的结果。

    王小石扬了扬眉,一本正经的说道:“是我让阿信去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瑾儿抬手捂着嘴,小叶和石掌案眼里满是疑惑,礼房书吏愕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有大砖头啥心也不操,将内衬防水油布,装了大半篓蹦跳不停的活鱼的大背篓背在身上,催促道:“小石头,要快点回家了,水太少了,鱼都快渴死了。”

    瑾儿跟在公子身后走在土径上,不时听到公子窃窃的偷笑声,以及低声的呢喃,“钧窑官制的荷花大缸,呵呵呵,都是宝贝儿。呵呵呵,有来无回了,就别想着原物奉还了。”

    汉阳县东十里,魏水河边。

    悍将贺铁杖指挥着三千北衙铁骑,巡弋在残垣废墟之外。

    大秦旧都破城之日,冤死者数十万,夜里鬼火丛眀,烈日下也是阴寒森严。

    废墟中生了一对剑眉,身材修长,穿紫衣道袍,束莲花冠髻,手挽拂尘,腰悬翻天印,背桃木剑的道士,来自道门祖庭龙虎山天师府。

    道人面容年轻,实际年龄已过花甲,在龙虎山四大天师中性情最不象修道有成的道门仙师。

    大天师赵庭澜今日来此,是依约布设周天大醮超度冤死亡魂。

    超度数以十万计亡灵的周天大醮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要动用众多人手和法器。

    可那是对普通道人而言。

    大天师赵庭澜昨夜来到的大业城,稍稍休息,今日就布设周天大醮超度冤魂。

    对于西魏朝廷好意派来辅助的三千甲士,不好直言都是无用的废物,只好却之不恭,让他们远离周天大醮,在外虚应巡弋。

    赵庭澜右手虚指着的身前,悬起张天符,以朱砂书写了“天罡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

    在方圆十里的废墟场中脚踩八卦,踏地而行。落脚处,贴着地面的空气中生出了涟漪,波纹则是细密的符文相连而成。

    一路行过,宫阙、民居、景苑、学塾.......朗日下残垣断壁无风自鸣,悬空的天符彩光流转,恰如暗夜中引路的明灯。

    道士最后到了阵图导引处,城郭的西门,也是百年前城中将士抵抗最猛烈,西门氏杀戮最重之处。

    道士双脚踏空蹈虚而起,带着天符,跃上了城门之上。

    坍塌了一半的城门楼外,残存着一截护城河,异常宽阔的护城河如今已是一澜死水,随着天符在城头出现,顷刻间却波涛汹涌,翻动如沸,好似水面之下有千军在含怒挥戈。

    距离废墟数十丈外绕行的甲士,坐下骏马低头嘶鸣不止,不受缰绳所牵,马蹄使劲捶打着地面,三千马队皆是如此。

    出没于城隍庙,摆卦摊的明秀和尚,一身洁净的白衣僧袍,神情凝重,立于城门残垣以西,双手合十,和赵庭澜遥遥相望。

    城门内外数股阴风兜地而起,阴风中恍惚有披挂残破甲胄的将士,相携结阵,赵庭澜嘴里念念有词,抖手取出翻天印拍出。

    阴风稍停,鬼影消散,旋即又再次刮起,汇聚成一道数丈方圆的旋风。

    赵庭澜身前的天符骤然无火自燃,他匆忙单手抽出桃木剑,一口罡气吐在剑上,裹着光彩流溢的木剑,钉在旋风中心厚重的墙砖里,阴风凝了凝,灰暗高大如同森冷的实物,赵庭澜深陷其中,手掐法诀,狂舞拂尘。

    本就沸如滚水的一截护城河猛然炸锅,城门周遭的景象仿佛镜像,扭曲纠结,模糊不清,只剩遥对着城门,双手合十的白衣和尚,宝相庄严,出奇的清晰。

    和尚似乎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伤感,还有些无趣无奈,合十的双手松开了,左右手的食指分别点向赵庭澜和头顶处空幽的碧空。

    和尚的手指点出,一缕青气直上九霄,湛蓝的高远虚空中似有金光闪烁, 随之,另一只手的食指颤动不休,道士周遭的异象一层层褪去,灰暗阴森的阴风被牵引着,顺着一缕青气飞升而去。

    天符燃尽。

    和尚和道士同时收束了手脚,一人双手合十,一人大手掐诀,相对行礼。

    赵庭澜行的是个后辈参见长辈的大礼。

    和尚缓步登上城头,与道士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占地广阔的废弃城郭。

    “选址在何处了?”和尚轻声问道。

    道士抬手遥指远处,“朝阳门内。”

    “名字起好了吗?”和尚接着问道。

    “白云观。”道士想到离开龙虎山时,师兄弟商量着给新道观起名,掌教师兄说的话,“云无可依,白云无暇。”凌厉的眉梢不知不觉的微微挑起。

    他也想问和尚选址何处,庙宇的名字,张嘴瞬间,陡然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之人。

    和尚似乎能洞悉道士心中所想,抬手指向脚下,“我选了此处,就在那一片水面旁边,建一座七层佛塔,寺庙名字,‘慈恩’。”

    和尚冲远处汇集起来的甲士挥了挥手,示意此间事情已经了解。

    回过头,凝视着废墟深处。

    这时间,方圆十里的阴森幽冷已经尽皆消散,迎面吹过的风,带着干燥的热浪。

    和尚很不合乎高僧形象,忽然抬手勾住生着一双剑眉的道士的脖子,将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道士压弯了腰。

    笑骂道:“小牛鼻子,知道我是谁吗! 点头呀,就是说你知道,见了长辈还不赶快把见面礼奉上?”

    赵庭澜一边躲着和尚乱挠乱抓的手,一边小声道:“谁家不是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哪有长辈逼着晚辈要见面礼的!”

    “嘿!还敢顶嘴,知不知道你刚耍的口吐罡气,是我传下来的。 龙虎山最强外姓大天师,没有之一,你懂不懂呀? ”道士在和尚手下左躲右闪,顾不上说话。

    和尚耍弄一阵,收了手,探手入怀,取出份度牒,摊在手里,一口罡气吹出,却不似道士方才口吐罡气的凌厉,罡气弥漫如雾包裹了度牒。

    “你来。”和尚示意道士向凝在掌中的清濛罡气吹口气。

    “就是普普通通的吹口气吗?” 赵庭澜迟疑着。

    “随便吹,还怕把我吹跑了不成。”

    赵庭澜一脸的为难,嘬嘴吹了口气,就是小心翼翼的吹出了普普通通的一口气。

    包裹着和尚手掌流转光彩的罡气却被吹散了,露出空无一物的手掌。

    “哈哈!”和尚开心的大笑着,“小牛鼻子,你把和尚的度牒吹跑了,和尚当不成和尚了,你该怎么赔和尚呀?”

    赵庭澜被逼着吹气时已有防范,知道事情不会简单,趁和尚稍不注意,拔腿就跑。身影如电,转瞬间就跑进废墟深处,躲在一道残墙后,探头回望。

    阳光清亮,四野无声,空中有不知名的鸟雀滑翔。

    “嘘!”赵庭澜长出口气。

    “跑什么呀?”耳后突然响起和尚的轻语声,温和亲切。

    赵庭澜却被吓了一大跳,正要跳起身再逃,衣领被人拎着,一动也动不了。

    “您.....” 赵庭澜过回头,顿时惊惧的大瞪起双眼。

    面前中年面貌的男子,脱去了白色僧衣,换上了淡灰色的长袍,光溜溜的头顶上眼看着冒出一层黑发茬,说话间,就长到了齐耳长。

    黑发还在快速生长着,发梢过了肩头,垂落到腰间。

    赵庭澜怀里的乌木簪不知何时到了对方手里,他看着那人挽起发髻,插上发簪。

    关于这个辈分奇高的长辈,在龙虎山只有历代大天师才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京都都城隍庙里供奉的城隍爷,开辟江南荆川书院的读书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悬空寺辩经堂首座明秀大师,红砂崖魔门太上供奉,水道第一帮会怒蛟帮首代帮主.......甚至因诛杀邪魔凌厉被佛门供奉为不动明王佛,都是眼前这个.......用人、神、佛、魔来称呼,好像都合适,又都不符合。

    没人知道他存活了多久,拥有过有多少个形象。

    赵庭澜也是按照传说中他的行事方式,以及独有的惊神指法才认出了他。

    “傻看什么!没见过帅哥吗?没礼貌的,叫小师叔。”

    “小师叔。” 赵庭澜嘴里叫人,心里却不明白,这个小师叔是从哪论起的呢?

    超度盘踞在大秦都城遗迹的数十万冤魂,以及在此兴建寺庙道观,是十年前西魏国主派人找佛道二门商定好的。

    玄门以给宇文氏提供守护皇宫的守宫槐,换取皇家出资兴建一庙一观。

    这件事龙虎山天师府只是个知情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获利者。

    因为百年之约,眼前这位设置禁制结界的大能,在西魏境内安排了像是看门人的角色,每一批有两三位上三品,任期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负责监督进入的上三品武道高手。

    担负看门人的好处是掌握着结界大阵的信符,不但不受结界压制,对武道修行还有一定的助力。如今武道榜十大高手中的左手刀钱宇、单仲阳,就曾经担当过这个角色。最近的一位,便是燕俱罗。

    因此,履行协议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龙虎山天师府在这十年里更是从未过问过此事,只是依照协议,在约定好的时间派出一位大天师来此,超度数十万冤魂。

    虽然过程中出了些小意外,城门处生前死战过一场的亡灵隐约有生成英魂之势,差点破了布下的周天大醮,赵庭澜终究还是有手段掌控住局面。

    可是.......这个‘小师叔’,赵庭澜是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之相处。

    十里外的汉阳县,走在回城路上的王小石,忽然回头望向东边的天空。

    碧空幽兰,几缕薄云在极高处翻卷,稍后便消散了,那种眨眼间就突兀不见,更像是飘进了某扇门中,随即门被关上了。

    仅仅几缕薄云消散,这方天地竟有了那种雨后清朗的感觉。

    他试着深呼了口气,缓缓吐出,仔细品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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