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薄暮渐浓。

    骨架宽大的中年胥吏和短发少年漫步小城,不时有相遇的路人过来打个招呼,尤其对少年殷勤相问,煞是客气。

    石掌案侧目身旁少年,语气促狭:“王公子很受大伙喜爱呀!”

    少年笑意苦涩,耸耸肩,自嘲道:“谁家还没几个富亲朋!”

    昨日此时,铺子刚出过意外,一地狼藉的铺子外,也是这些人,或多或少的幸灾乐祸的言语犹然在耳。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像忽起的凉风,吹过少年的心湖。

    “这次来县城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庄子。 庄中也有亲人离世的哀痛,新生生命的喜悦,也有家长里短,吵架拌嘴,一地鸡毛。

    但是,在半封闭农庄生活一辈子,相比起这儿,上万人的城镇里,人们的诉求终究要简单,心思要单纯简单。

    如今出来了,有了比较,对庄子里的农户祖祖辈辈,那种安享平平淡淡的人生追求,感受又生出了变化。生命简单到只求温饱无忧 ,挺好的。”

    中年人没想到少年人会有这样一番感慨,一时无语。

    二人并肩无语而行,还是少年先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眉高眼低,庄户相比不了小城中的居民,更比不上京都的高门大户。 如此类推,县城也就是比半封闭的农庄活跃而已,相比起京都那种大城市就远不如了。

    将之扩大到整个天下,幅员狭小,贫瘠的西魏,和富庶的东魏,南梁相比,是否,民风也要淳厚?

    这个人世呀!人越多,财富越多,人们的心思也越难以揣测。

    呵呵! 揣测他人多了,自己的心思不可避免的也就复杂了。”

    停了停,他接着说道:“我生来便带有顽疾,每一日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六岁起,自己给自己诊治,活着的每一刻每一个时辰,都在为能看到来日的朝阳忙绿。

    挤出片刻的时间,只能捡庄中最重要、最紧迫的事匆忙处置。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忙乱中过去了。如今回忆起来, 除了忙碌,还是忙碌。

    兴许,在外人眼里,都是些细细碎碎微不足道的小事,终究印在了记忆里,想起时苦涩淡了,反而有着温暖和甜蜜。”

    漫无目的散步的二人,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梧桐老祖处。

    王小石不在树冠之外停住了脚步,蹙着眉,视线落在粗大的树干前扶杖的绿袍老翁身上。

    身上宽袍浓郁的绿意大减的老翁,扶杖躬身。清凉的夜风摇曳着梧桐枝叶,发出的声响呜呜咽咽。

    少年侧过身子,不去看神色哀苦的扶杖老翁,微微摆了摆手。

    “这棵老祖宗梧桐在前朝时,礼部已经拟定封神建庙,就等敕书颁下了,被开战给耽误了。”石掌案捡了一把焦黄落叶,攥在手里轻轻揉动。

    “我很奇怪,县里没有庙观也就罢了,学塾为何也没有呢?

    大秦尊儒,建城规划怎么能少了学塾用地?”少年问道。

    “怎么没有! 你家对面的车马店就是旧日的县学。 大概二十年前,年久失修,屋塌了。当时的县丞是京都黄氏子弟,看上了那块地方,动了些手脚,以三十贯买去改成了车马行。 ”

    “没人管吗?”王小石问道。

    “想管的没权,有权的不想管。”石掌安神情黯然。“汉阳县城郭算是保存相对完好的了,城墙虽破旧,终究没被拆除。 往西去,大大小小百十个县城,没有个还有城墙。哎!” 石掌案一声长叹。

    二人默然离去,刚拐上正街,便遇到了来找王小石的大砖。头

    “大姐儿让你赶快回去。”大砖头说着话已经蹲下身子,背起王小石,甩开了大脚板往回跑。

    王小石知道这个堂兄脑子浑浑噩噩,也没问他家里出了何事,好在也不远,不一会就到了家。

    守在院门口的徐铁蛋开了门,将王小石让进院子,恭恭敬敬鞠了个躬,“东家,我去小叶家睡觉去了。”

    “你去吧,家里要是没人,就去北门楼上找找。”

    “哎!” 徐铁蛋答应着出了门,将门从外面掩上。

    正屋里亮着灯,门虚掩着,等他推门进屋,立时皱了皱眉头。

    正房堂屋里已经大变了样,摆着成套的真稀木料打造的家具。

    墙边两架博物架,墙角有花盆架,衣帽架。

    屋中间一对宽大的官帽椅,两侧打横各摆着四把椅子,椅子间还有高几。

    此时王芝秀正侧身扶着迎门的椅子站着,少有的沉着脸,紧皱着眉头。

    弟弟有小睡小半个时辰午觉的习惯,今天午后却歪倒在大砖头背着的背篓里昏睡了两个时辰。这种情况以往也曾出现过,都是弟弟病弱的身子承受不了操劳,做出的一种自我修复,陷入了深层昏迷。。

    王芝秀得知忙赶回来守着弟弟,幸好醒来后精神尚好。

    但她还是在为弟弟的身体担着心。

    她希望弟弟能够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可有些麻烦事却总是会不期而至。

    椅子前踏脚的地衣上苏娘子和一个少女双双跪伏着。

    少女梳着和瑾儿一样的发式,穿的正是瑾儿白天穿的那套衣裙,因为身材明显比瑾儿要娇小,衣裙松松垮垮,王小石才一眼就看出不是瑾儿。

    下半晌京都来的客人告辞时他才被吵醒,起床送走了客人,便急忙催着阿信他们把客人送来的牛羊肉都煮熟了,不然大夏天里放上一夜可能就不新鲜了。

    似乎有些事情他错过了,让姐姐独自在应付。

    看见弟弟,王芝秀的眼神有些焦躁,视线移到地上跪着不肯起来的两人,张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小石含笑递过来个,‘我明白了’的眼神。

    “苏大娘子起来说话。”王小石面带微笑去扶苏娘子。

    “公子,我给您招惹祸事了!”苏娘子仰头看着王小石,却不肯站起身。

    王小石也不勉强,直起腰来,指指一旁跪着的女子,对王芝秀说道:“姐,把客人先带到你屋里歇着,我和苏娘子有话说。”

    王芝秀见弟弟刚进门就猜出了事情大概,神色间坦荡自然,也稳住了心神,过去把娇小女子扶了起来。

    王小石扫了一眼烛光里微低着头的女子,“嗯!”了一声,视线停在了女子脸上。

    这是一张丝毫不亚于王芝秀容貌的完美面庞。皮肤细腻光洁,双眸深邃,鼻梁挺直,五官立体精致。

    正要随王芝秀离开的女子,闻声身子一僵,低头立着。

    “是你?麻烦!”王小石抬手轻敲着额头。

    苏娘子和王芝秀刚刚松弛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

    绝色女子优雅的行了个蹲礼,语气坚定的说道:“公子放心,我马上就毁了这张脸。”说话间从怀里取出备好的剪刀,就要在绝美的脸上划下。

    王小石忙叫道;“停,停手。先听我说。”

    王芝秀和苏娘子扯住了那女子的手,夺走了剪刀。

    “你会错意了!”王小石指指女子眉心处,“早间你蒙着面纱,我见你山根有股暗青气游移,已经察觉到你有病,一种很罕见,很麻烦的病,来来,过来让我给你号号脉。”

    他在椅子里坐好,让女子把手放在桌上,仔细的把着脉,两只手反复号过脉,松开手指,闭目想了一会。

    睁开眼直视着面前站立的女子,诚恳的说道:“我并不关心你的容貌,又是如何跑到我这里来。我只在意你的病。

    你得的病很罕见,医治起来会很麻烦。

    暂时我还没想好治疗方法,所以你只能是留在我这儿。”

    抬手指指女子绝美的脸,语气促狭:“这张脸生得很漂亮,今晚多看几眼,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明天开始我只好让这张脸暂时消失。

    等我医治好了你,我会再让它重现人间,在那以后,是去是留,要不要毁了整张脸,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任由你自己做决定。

    这样可以吗?”

    女子扬起脸,清丽的眸子看过来,看到少年清澈的双眸。她双手收在腹部,极为优雅的行了个标准的蹲礼,语声悦耳:“谢谢公子收留。”

    王小石皱眉摇着食指,道:“这种经过严格训练,仪态万方的蹲礼,以及别的与平常百姓不符的行为习惯,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全部改掉。”

    “是!”女子努力忍着才没有再给王小石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 嗯,是以后住在这儿可以拿来用的名字。”

    女子答道:“公子可以称呼我,温暖。”

    这时候王小石也察觉到, 这女子不单是姿容绝美,肢体也极为柔软,一举手一抬足,都优美的像是在翩翩起舞。

    “你呀,还真麻烦,明早要多下几针,使你的肢体也变得僵硬些。”王小石扭过脸和王芝秀商量道:“姐,都忙了一天了,就让她先和你在一起住一晚上,明日再重新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

    王芝秀点点头,过来牵着温暖去了她居住的套间。

    等她俩进屋关上了门,王小石顿时敛起笑容,冷冷的盯着垂手立着的苏娘子,厉声问道:“瑾儿呢?”

    苏娘子深深低着头,小声答道:“说好了,明日一早就送回来。”

    “哼!”王小石冷哼一声,“若是人家把李代桃僵的戏往实了演,瑾儿再也回不来了,大娘子后悔不后悔?”

    苏娘子使劲咬着下唇,将一直攥着的左手摊开,伸到王小石的面前。

    “这是史嬷嬷留下的信物,她本来是要当面恳请公子,午后公子身体不适,她一直找不到机会,眼看着就没时间了,她才偷偷和妾身商量。”

    王小石看着手里的黑指环,指环上什么也没有雕刻,光溜溜的,只是材质极其古怪,沉甸甸的,入手沁凉。

    “拿出个破指环,你就信了她的鬼话?以为是在帮我解忧,就将瑾儿置于危险境地!”王小石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了苏娘子一大跳。

    王家姐弟来到汉阳县后,她见到的王小石,一直以来无论遇到任何的事情,从未发过愁,也没真正发过怒。

    她很惶恐,既是因为王小石的震怒,也是为女儿安危担心。

    王小石长呼了口气,平复了情绪。语声低沉,说道:“你是一个母亲,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你让瑾儿去身陷险境。

    即使是整个世界要坍塌了,让它塌了好了,要死大家一起死,也不值得你献出自己的女儿去拯救世界。

    我明白你和曾嬷嬷大伙的心意,真心想要对我们姐弟好。

    可是一定要有边界,绝不能以伤害亲人为代价。

    这种事以前我不接受,以后也绝对不能发生。

    那个史嬷嬷再怎么着急,尽可让她等着我来处理。 明白了吗?”

    说话间,王小石的语气越来越和缓。

    苏娘子明白了王小石为何震怒,感激的福了福身子,诚心诚意的说道:“公子莫要生气了,是我考虑欠周详。以后再不会这样做了。”

    王小石的怒气已经消了,他本就对心灵手巧的苏娘子母女印象极好,经过这件事,发现苏娘子不光有温婉贤淑的一面,遇大事还极其果敢。

    他柔声说道:“苏大娘子今晚也住在这儿吧。 一来你们母女一直相依为命,瑾儿突然不见了,家里只你一人,会惹人注意;

    二来,在我这里等着瑾儿回来更为方便。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瑾儿完好无损的接回来。”

    苏娘子重重的“嗯!”了一声。

    小公子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她能听出来,留她住真实的原因是担心她一人回去万一有人想要灭口,这边有大砖头守护,安全有保障。

    至于,接瑾儿回来,她反而相信史茵不会失信。女人间微妙的直觉,让她觉得史茵是个可交结的姐妹,即便出些意外,也是外界的压力超过了史茵的能力,身不由己连累了她们母女。

    何况,还有那枚黑星指环。

    王芝秀安置好苏娘子和温暖休息,再回到正屋,看到王小石手里把玩着的黑星指环,轻“咦”了声。

    为弟弟治病的孙道长,手上就戴了只这样的指环,孙道长曾经取下来,让他们把玩。

    王小石把指环递给姐姐。

    王芝秀以孙道长传给她的心决,试了一试,黑星毫无反应。

    “很明显细了一圈,不是老孙手上戴的那只。是谁的呀?”她将黑星递回给弟弟。

    “管他是谁的呢!”王小石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将黑星抛向空中,以心声说了一句话

    一点星光骤然闪亮,准确的击中了在暗黑中上升着的黑色戒指,旋即,倒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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