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请从明兄将人带过来,聊一聊再说其他吧。”

    宋慎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碰个面再判断。

    天下同名的人那么多,这会儿张唯带来的不一定就是他知道的那一个纪纲。

    但是思来想去对方现在这个身份,好像又有点能对上号。

    哪怕没有用辅导班的资料库去查证,宋慎也记得一些纪纲的事情。

    这毕竟是永乐时期最著名的锦衣卫指挥使,谍探头子,史书上有关他的记载不少。纪纲并不是应天府出身,应该是宿迁人,不是因为宋慎记忆力有多好,而是这段故事颇为传奇。

    据记载,建文二年时,燕王大军与建文大军激战,后者战败。

    后来燕王率领二十万铁骑路经临邑,在临邑东北二十多里处演练骑兵,附近几十里内人民惨遭蹂躏,几乎灭绝人迹。临邑自古有宿安店,燕王朱棣路过此地时,宿安人纪纲与同乡穆肃结伴投军,纪纲冒死扣住燕王坐骑,请求自愿跟随燕王效命。

    燕王喜纪纲胆略过人,弓马娴熟,当即将他收为帐下亲兵。

    想想看,敢冲到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的阵营里毛遂自荐,不管这事儿有没有虚构夸大的成分,纪纲的胆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大。

    而后来朱棣居然也真的把他收到帐下,这才更传奇了几分。

    故事的细节真假暂且不论,仅从“纪纲冲到朱棣面前毛遂自荐”这件确实发生过的事就可以看出,这人身上肯定是没有功名的,否则不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冒着灭九族的风险跑去投奔朱棣。

    须知,不管打的什么名头,靖难也好清君侧也罢,这都改变不了朱棣发兵掀桌子等同造反的本质。但凡身上有功名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但凡不是被逼得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谁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去博一个从龙之功?成功的赌徒没那么多,绝大部分赌徒都是要输掉裤衩子的。

    由此推断纪纲在投靠朱棣前没有功名,没有参与过官方、衙门、军伍,还是比较靠谱的。

    刚才张唯说这人功夫了得,但家人担心,不愿意让其上战场拼杀,这有点对上了。

    不过,现在是洪武十年,距离建文二年还有二十几年,如果真是,那难不成纪纲投奔朱棣的时候,俩人年纪差不多?四十多岁还要主动去跟着朱棣造反博一博,这有点荒谬了吧?

    想那么多感觉也没啥用,宋慎抛开脑中思绪。

    见了再说!

    纪纲今年其实只有十六岁。

    他只是看起来长得比较着急一点,人高马大的非常有欺骗性,加上为了让自己看着更加老成可靠特意蓄了些胡须,所以才会经常被误认为十七八岁,甚至年纪更大些。

    张家。

    张唯回到自己家的小院,找到了等在此处的纪纲。

    “纪纲,你跟我来。”

    他冲着这個在自己家里有点不知所措、手脚都不晓得要往哪里放的年轻人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等纪纲老老实实依言照做后,张唯慢慢在前面走着,边走边说: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宫门守卫了,也没有官身,但是你的俸禄还是会照发,只不过是从陛下的私库里出。对外,你就说是我出的,你这人也是我找来的,跟宫里、衙门什么的都没关系,明白吗?”

    纪纲点头应承下,但心里还是颇为疑惑。

    他犹豫片刻,确认这位曾经的御史是个好脾气的,如今正在提点自己,才敢开口问:

    “小的一定好生做事,不会辜负陛下和指挥使的信任。只不过”

    “只不过,小的有些不明白,若陛下想要照看谁,为何不直接派仪鸾司的人来,偏偏要寻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如今您要带我去见的那位,又是谁,为何得陛下如此青眼啊?”

    张唯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虽然有分寸,脑筋也还算活泛,但一开个头,他就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

    张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纪纲,说:

    “你曾是宫门守卫,也知道我以前是御史,后来卸任在家赋闲了。”

    “但是你再猜猜,若我没了俸禄,如何还能在京兆维持这样一座宅子,如何供养妻儿老小衣食住行?”

    纪纲愣了一下,背后发凉。

    他不敢深想,但是脑子不受控制地顺着张唯给出的信息,一一往下想去。

    张唯曾经是御史,官不高却很清贵。这帮御史,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都不给,所以纪纲没有想过渡江为什么卸任离职,在他想来,这么得罪人的差事,被罢官不是很正常吗?

    但现在想想看

    若张唯真的是得罪了谁被罢官,那他如今应该已经被外放离开京城,随便找一个苦寒之地或者穷山恶水处去当个县令什么的,这都比在京城折磨人。

    古人云:长安居,大不易。

    不易的岂止是长安?只要是国朝京城,历朝历代这衣食住行就没有便宜的。

    应天府的条件是如今全天下最好的,也是最繁华的地方,除了费钱,住在这里没有坏处,张唯如今仍旧能够以普通官员的生活水平在这住,又没了官职和俸禄,那他钱哪来的?

    总之绝无可能是贪来的。

    今上对于贪腐的深恶痛绝,朝中闻风丧胆,每年被查后剥皮实草的大有人在,而自己又是被陛下和仪鸾司指挥使给塞到他手里的,能被那两位重用,张唯定然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即,张唯跟自己一样,都是出于某种原因被陛下从原职上调离,照常发放的俸禄也是从陛下私库里掏出来的。

    纪纲额头已经隐隐见汗了。

    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宫门守卫,调走就调走了,丢了官职换来了龙腿可抱,绝对不算亏。

    可张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连他都能被调走,看起来还是挺心甘情愿的那种

    等会儿自己要见的,究竟是什么人?!

    一路再无言。

    纪纲沉默地跟着张唯的脚步,从张家后门往外,穿过一条小巷子,便到了另一所宅子的后门。

    看着那扇仅是虚掩着的门,纪纲眼皮子直跳:

    “张御史,您跟这人是邻居吗?”

    张唯推开门,微微颔首:

    “若非当时我替他买下了这座宅子,今日的差事也轮不着我来干。”

    “走吧,等会儿说话小心些,其余的都好说,但你千万不能透露陛下的一星半点。事情都提前跟伱交代过了,如有意外,你就闭上嘴,或是顺着我的话头往下附和就好,宁肯让他觉得你无礼沉闷,也别说错话,明白了吗?”

    纪纲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赶紧点头。

    俩人往里走去。

    这宅子不小,但也并不算大,至少在纪纲的印象里,能劳动陛下、毛骧和张唯如此兴师动众的人,应该住在更好更豪华更能彰显地位的院落中。

    然而从进门开始,到进入会客用的书房内,拢共只走了不到一刻钟功夫。

    宅子里也没什么奇珍异宝、园林景色,主人家似乎完全不重视这些,唯一特殊的就是纪纲注意到,整座宅院里没有一个台阶,门槛也非常低,路上几乎没有石灯之类的摆设,像是专门搬走了。

    等见到自己的“雇主”之后,纪纲才明白这院子为什么是这样。

    对方双眼无神,目光没有着落,喝茶时端起茶杯的动作很缓慢,虽然没撒出来,但也是十分小心端着的结果。

    那是个瞎子。

    “子畏,哎呀,终于又能吃到你家里的点心了,来来来,人我给你带来了,咳咳咳你跟他聊聊!”

    张唯丝毫不见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薅点心喝茶介绍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比在自己家更像是自己家。

    听着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还差点呛住的动静,宋慎无奈道:

    “你慢点吃啊从明兄,你我住在隔壁,想吃点心随时过来就是了,何必这样着急?”

    张唯咳嗽完,阴阳怪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我看徐允恭那小子往你家跑好几次了,你跟他玩就忘了为兄,我又能说什么?还是趁着能吃,多吃点你家的点心比较好啊!”

    宋慎满头黑线。

    这货怎么还跟徐允恭争上了?他俩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吗?

    他没再搭理酸得冒泡的张唯,微微侧头,问:

    “你就是从明兄帮我找的护院,纪纲?今年多大了?”

    面前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跟张唯并没有在一个位置,宋慎判断,应该是张唯不客气地坐下了,而这人还站在原地。

    那是个少年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公鸭嗓,不算好听,但中气十足。

    “回您的话,小的纪纲,今年十六了。”

    十六

    宋慎微微颔首,又问:

    “你家籍贯是哪里的,以前做过护院或是别的差事没有?可有兄弟姐妹?”

    明明都是些已经考虑过的问题,纪纲却不由得有点紧张。

    他拱手道:

    “小的是宿迁人,家中并无兄弟姐妹,是独子,此前并未做过什么差事,或者说做得少。此番小的本是想来应天府历练,原要投军的,父母知晓后不肯答应,怕出点什么事让家里绝后,死活要小的找个寻常的武夫差事。”

    “从前读过一阵子书,认识字,不过没到能博功名的样子,只有这身力气还算不错。”

    “所以后来小的便在应天府替酒楼看了一阵子门,觉得没意思,日日都是反复将那些闹事的、吃白食的食客给丢出去,也不安稳,容易被人寻仇,所以才打算找户人家做护院,如此还不必自己开销食宿,能多存些银钱回去娶媳妇。”

    宋慎从他第一句话开始,眼皮子就有点发跳了。

    宿迁人?

    难不成此纪纲,果真是彼纪纲?

    听着这经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是怎么撞上大运被朱棣看重的?

    沉默片刻,宋慎才又对着张唯的方向说:

    “从明兄,这小伙子工钱一月要多少?”

    张唯咽下嘴里的点心渣,又喝了口茶顺下去,才说: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为兄替你出了就是,已经提前付了一年的了。”

    眼见宋慎张口预备回绝,张唯没给他机会,干脆利落道:

    “别搞那么客气,宋龙门是我老师,你是他孙子,他如今不在应天府,我合该多照看你几分。说难听些,你其余两个长辈也指望不上,你自己兜里那点还是省着花吧,老师对我的恩情不浅,我替你出这点银子也是报恩了,不算什么。”

    “要是再跟我推来推去的,我等会儿回去就给老师写信告状,说你一天天不好好照顾自己身子,我想照顾你你也不让,到时候看他怎么写信说你!”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再推,那就确实是自己不识趣了。

    宋慎只能先答应下来,心里琢磨着,若以后有什么好东西,想到什么策略之类的,就交给张唯去献宝,也能让他得一份功劳升官发财。

    人情往来就是这样子,你欠我一分、我欠你三分,还来还去的,情分也就还出来了,确实也没必要跟张唯斤斤计较这些。

    等等,升官发财

    想着想着,宋慎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他对张唯道:

    “从明兄,我这里有个法子,好坏参半。”

    “好处是,若你将此计献给陛下,陛下一定会开怀重用你,今后你升官发财一定是有指望的,说不准还能平步青云。”

    “但坏处是,此计会得罪很多很多人,要是一个没搞好,弄到一半你被人刺杀灭口,那也是有可能的。”

    “你若想听的话,我告诉你,若不愿冒险,那就还是连听都别听最好,也免得惹麻烦上身。”

    张唯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先是瞥了瞥旁边的纪纲,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声,才重新看向宋慎:

    “你这意思是愿意让纪纲待在你身边了?”

    “既如此,那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说出来我听听看,真能于国有益,为兄冒点风险又算个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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