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下半,换算成现代时间,大约就是晚上接近九点钟的样子。

    来到大明之后,宋慎的生活作息就变得极其健康了,八点钟洗漱完了就上床,也不用怕失眠,只需要在脑海中从系统空间里面找出来些古代文献资料,看着看着就眯眼了,包困的。

    刚才他就已经看资料看到直接睡着了。

    结果刚进入梦乡没多久,兰云就匆匆进来提醒,说是陈国瑞和陈标上门拜访,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按常理而言,主家已经就寝睡下,当奴仆的不应该打搅,但这岔子出就出在之前宋慎跟兰云提过一两嘴,说要是张唯、陈国瑞、徐允恭等人来访,就直接请进书房,他一定会见,如果是其他不认识的人,或是来过自己家里的朱棣那种独自上门,那就可以一口回绝,一切等宋慎安排再带进来。

    好死不死,今天就这么寸。

    谁能料到陈国瑞和陈标这父子俩居然会大半夜的上门来,外头可还有宵禁呢!

    宋慎满肚子都是起床气,随便穿了件衣裳,又让兰云随便给自己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就这么极其随便地起身去书房会客了。

    他很希望对方意识到今天干的这事儿有多冒昧,以后最好不要再发生。

    书房。

    朱元璋与朱标相当老实地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毛骧,正安静等待着宋慎过来。

    他们三人出宫前自然都换了衣裳,朱元璋穿了身绛紫色长衫,不厚,但他身子骨硬朗,还挺合适。朱标则没有那么好的身体素质,一身月白色夹棉袍子裹得严严实实这是朱元璋勒令要求的,实在是被往后儿子会英年早逝的事情给吓怕了。

    毛骧最不起眼,身上是简简单单的素黑短打,腰挎一柄长刀,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就算身体素质最拉胯的朱标,也大部分继承了朱元璋,生得高大,满脸文气也盖不住体型带来的威慑力,其余二人更不必说了,朱元璋和毛骧都曾是沙场上的宿将,就算是杀气内敛,他们身上的压迫感也是强得可怕。

    因此,压根没有奴仆敢进书房陪着他们一起等。

    待到宋慎进入书房时,哪怕看不见,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怎么了,没人伺候?”

    他有些疑惑地开口询问:

    “兰云,茶水都上了吗?连陪客都没安排,别叫人家觉得咱们家里一点规矩都没有的。”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兰云其实是经验相当丰富的,最起码待人接物都是世家风范,完全能够当得起宋慎这个主人的臂膀和眼睛,否则当初宋慎搬家离开时,宋濂老爷子也不可能放心地让他这瞎子分家。

    就比如现在,兰云看出自家公子被扰了瞌睡不高兴,于是就很上道地告了一声罪:

    “公子,茶水都上了,但夜深了,下人们又不敢在您书房多待,只好让几位贵客枯坐,是奴安排不周,还请公子宽恕。”

    看着像是在求饶,实际上,那是在帮着宋慎骂这几人上门不看时间呢。

    朱元璋当然不可能干看着这主仆二人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唱戏,一来二去指桑骂槐的。

    他笑着出言缓解尴尬:

    “哎呀宋公子,我们深夜登门已经是很打扰了,贵府也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就别跟小姑娘计较了。”

    “来来来,咱们说正经事,说完我们就走!”

    毛骧在后面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他俩打交道,生怕自己一个没憋住就要笑出声来。

    朱元璋平时对付下属臣子和宫人们时没有什么情商当然,他也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总是显得非常暴躁,说话不留情面,做事也风风火火。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情商。

    须知,朱元璋这类草根乞儿出身,要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恐怕他都活不到加入郭子兴麾下就被人给揍没命了。

    更何况当年军中那么多人,独独他得了郭子兴的青眼相加,将马秀英嫁给了他,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帅?扯什么淡呢!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帅又会做人啊!

    领导这种存在就是这样的,不管脑子好不好使,最少他们往往都有着极高的情商,至于看起来没情商的那种遇上了,那或许就得自己反思一下是不是哪里让领导看不顺眼了。

    好比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换一個人,府上奴仆整体换一遍都不为过,更别说像是兰云这样帮着宋慎明里暗里骂他们几个半夜没事跑来扰民的。但放在宋慎家,陛下也只能捏着鼻子打圆场,顺道还得道个歉。

    宋慎听到了他给的台阶,气稍微顺了顺,也没有揪着不放,顺着台阶也就下了。

    “行,那咱们说正事。”

    他在兰云的搀扶帮助下落座,又叫兰云离开书房,才正色开口询问:

    “不知陈叔深夜登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商量?”

    写作陈国瑞读作朱元璋的小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意味不明。

    “难道宋公子没猜到老夫跑来是要问什么吗?”

    宋慎摸索着端起倒好晾着的茶水,喝了口,感觉清醒了不少,刚才被人从床上薅起来的困顿和气性也消减大半。

    他思索片刻,清明许多的脑子之略微一转,就想到了同样在今天下午登门的徐允恭。

    “莫非是因为白天张贴皇榜,朝廷预备开恩科招工匠做官的事情?”

    朱元璋一拍大腿。

    “正是这呢!”

    他朝着宋慎的方向凑近了些,语气带着诱惑力:

    “咱们俩打交道也不少日子了,有些话,就不遮遮掩掩的,我直说。”

    “你出了技术,我出了人手和渠道,最近这酒精的事情差不多搞好,已经快要提上日程了,那出海远航的船只虽然还没能安排到位,不过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最迟年前便能弄妥。”

    “后者是要掉脑袋的事,咱们先不提,但前者,在这个节骨眼上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啊!”

    “朝廷要开恩科,今上指名道姓地要找术业有专攻的人去做官,而现下大局初定,北方草原上却始终没有多太平,再往后数年定要打仗,这事儿你应当心里也有数。”

    “酒精,平时当然也有用处,但这用处绝没有在战场上的大。”

    “宋公子既然对朝局有自己的见解,这些想必都不用老夫多嘴多舌是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懂的那就是傻子了。

    宋慎默然片刻后,又喝了口茶,没有当即回话。朱元璋也不急,就老神在在地坐那儿等着他考虑,完全无视了旁边朱标着急忙慌给递的眼色。

    朱标都快急死了。

    本来就是半夜上门拜访,已经很冒昧了,这会儿又说的那么直接,他生怕老爹又说点啥不中听的出来,非要让宋慎今晚就答应下来,那就真的把人给得罪死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宋慎现在倒是很心平气和,没了刚才的起床气。

    半晌,宋慎说话了。

    “陈叔今天这么着急忙慌的来,怕不是单单想劝我搭上这次恩科的顺风船吧?”

    “若真是为了这事儿,明天可以,后天可以,凡是在明年春天开考之前,这事都是一万个来得及的。总归酒精已经造了,什么时候拿出去都一样,何苦大半夜跑过来呢。”

    宋慎其实很想看看对面陈家父子的脸色,可惜他是个瞎子,只能从对方的语气里猜测。

    所以,他只是顿了顿,就接着说:

    “没记错的话,刚见面那会儿我就提醒过你们,不要跟左相那边扯上干系,陈叔,以你经商多年的眼力,应该能猜到这事对于朝廷的影响。”

    “就算知道这几日朝廷会风起云涌,乃至几个月都不安生你难道还是不肯放弃这次机会?”

    看了那么多历史资料,远一点的有春秋战国的范蠡吕不韦,近的就是名动天下的巨富沈万三,从古至今,商人为了逐利可以付出多大代价,宋慎已经深深领会到了。

    现在自己面前坐着的就是一个典型的商人。

    为了利益,陈国瑞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宋慎,他有能量让烧刀子铺这类皇商替自己制酒精,能够冒着九族消消乐的风险弄到远洋船只出海去倭国,现在更能在明知道皇权相权斗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还敢掺合进恩科的事情。

    只要利益足够丰厚,陈国瑞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铤而走险。

    朱元璋也知道现在自己在宋慎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道:

    “宋公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小心谨慎至此。”

    “大丈夫生在这天地间,遇上四方风云动,合该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一味小心只会错过机会。”

    “我自然知道掺合进朝廷的事情很危险,但是更危险的事情都做过了,还怕什么?我老陈家的银子不是凭空得来的,做生意如果不冒险,那就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寸步不得进,若我老实本分只顾着眼前,何必还要让犬子去国子学读书,让他学做生意继承家业不好吗?”

    “如今朝廷开了恩科,咱们手里又有现成的酒精,只要呈给今上,以后就能稳稳当当地过个明路,军中的酒精直接由咱们供给。这是多大一笔银子!”

    “说得再难听些”

    朱元璋很符合人设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宋慎耳边:

    “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和丞相斗来斗去,斗了千百年了,闹出什么动静了吗?天底下事务繁多,皇帝总归是要依仗那些文官的,就算胡相不懂事,也会有其他懂事的人代替他的位置。”

    “再加上咱们如今的这一位,本来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角色,雷厉风行,他说要开这次恩科,百官难道还能给闹腾没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宋慎听的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还笑出了声。

    看宋慎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朱元璋也不由得愣了:

    “不是,宋公子,老夫说错了什么吗,你笑什么?”

    宋慎揉了揉颧骨,替自己的苹果肌稍微放松了一下,才整理好表情。

    “陈叔伱刚才也说过了,今上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脾气,你又为什么觉得他没法创造出一个新局面呢?”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却好似能看穿人心。

    至少朱元璋现在觉得,自己有点被看穿了。

    宋慎喝了口茶,笑道:

    “你应该能猜得到,我不止和你一个人合作。今天皇榜一出来,就有旁人来找过我,同样是想要借着这股东风获利。”

    “非但咱们,其他手里有工匠存货的富贵人家,一定也会动心思。”

    “我也不是一定就要阻止你们赚钱,谁都不嫌钱多,我只是个俗人,能有钱当然是最好的,但是这个钱,有命挣,也得有命花才行吧?”

    “当今陛下贴了皇榜昭告天下,你看清楚着上头写的是什么了吗?他要找的是工匠,不是在找商人!士农工商这四个字,今上最重视的是农,最憎恶的就是商,当然,他只是尤其厌恶而已,往前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喜欢商人,因为商人不事生产耕种,获利太过容易。”

    “朝廷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招揽工匠,这只是个手段,陛下的目的显然是要让非读书人出身的群体进入官场,从内彻底瓦解并预防文官抱团,避免日后太子登基还得费脑子去处置这帮人结党营私的事情。”

    “若是让他知道有商人趁着这个机会钻空子牟利,几个脑袋够砍的?”

    “陈叔,你要是真的想干这事,我不拦着你,你等等看,等到洪武十三年了再看,行吗?”

    朱元璋被彻底干沉默了。

    他想问,为什么会是洪武十三年?现在是洪武十年的秋天,距离洪武十三年的到来还有足足两年出头,就算要等,那也是等到明年开恩科之后看情况动手吧?

    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沉默间,宋慎忽然又开口了:

    “也不一定是洪武十三年”

    “什么时候陛下发了狠,胡惟庸被抄家灭门,什么时候就可以入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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