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将骆宸晟引入殿中。

    叔侄二人叙话,自是没有旁人掺和的分儿。

    程端向骆宸晟行过礼,适时告退。

    殿中只剩下骆宸晟与骆韶衡两人。

    “六皇叔找朕有何事?”

    “臣听闻,长淮已被押入刑部。”

    一个心知肚明,另一个也不避讳。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长淮?”

    骆韶衡一时语塞。

    他之所以下旨暂且将人关押在刑部,正是因为难以决断,到底该如何处置他的这位堂伯父。

    有别于西戎那样的蛮夷之邦,大梁向来最重礼教纲常。

    削藩平叛是一回事,屠戮血亲,逼死自己的堂叔伯父……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长陵已经不在了,长淮他……”见骆韶衡不发话,骆宸晟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宿卫营战败,岷王骆长陵自缢而亡。

    临死之前,留下长长一封血书,痛斥骆韶衡罔顾人伦,一意孤行,导致骆室宗族血亲相残,生生逼死自己的堂叔父。

    “朕原也不想这样。”骆韶衡揉揉眉心,面上憔悴。

    是他下旨削藩不假,但后来事态的发展,早已不是他能够完全掌控的了。

    譬如郢川突然起事,赤林军甚至一度差点打入梁州,又譬如骆长陵不肯低头,率宿卫营抵死顽抗,兵败后不惜自戕……

    这些事情,岂是他当初能够预见到的?

    “朕要保大梁江山永固。”骆韶衡靠在案边,以手扶额。

    “长淮一事,还请皇上三思。”骆宸晟目光微黯:

    “皇上是

    臣的侄儿,长淮他……亦是臣的堂兄。”

    抛开宗亲血缘不论,少时堂兄弟几人常在一起玩耍,彼此间总有几分情谊。如今朝廷胜局已定,骆宸晟想要替人求一条活路。

    骆韶衡张了张口,原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仍是作罢,只淡淡一句:

    “朕知道了。”

    “臣替长淮,谢过皇上。”话音落下,骆宸晟俯身撩袍要跪。

    “六皇叔何必如此。”骆韶衡赶紧起身相搀。

    ……

    送走骆宸晟,偌大的静迟殿里,唯余一人。

    骆韶衡倚靠在椅背上,兀自沉思。

    与骆长陵的公然反叛不同,骆长淮打的是“靖难”的旗号。

    阻止骆氏宗族血亲相残——这个理由得到了不少人同情。

    加之如今骆长陵一死,要如何处理骆长淮,更是成了件棘手的事情。

    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不啻于坐实了他是血书中那个“罔顾人伦,逼死至亲”的昏君。

    ……

    天高云淡。

    官道上,一乘青布轿子走的平稳。

    程端挑起轿帘,朝渐行渐远的皇城看一眼。

    敬王走这一趟,大抵是要为骆长淮求情。

    依照眼下的形势,把人放回郢川是决计不可能的,但皇帝最终很可能会网开一面——

    至少不会要了骆长淮的性命。

    心软,是好事,也是坏事。

    轿帘倏尔落下。

    ……

    两日后。

    刑部。

    虽说骆长淮如今是“人犯”,但刑部上下没人敢怠慢这位郢王殿下。

    按照上面的吩咐,刑部后院早早腾出两间正房,以

    供骆长淮暂时居住。不光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专门安排了几个人供他差遣。

    就连前来通禀的差役,也是恭恭敬敬用的“请”字。

    穿过回廊,差役引着骆长淮进门。

    屋子宽敞明亮,拾掇的干干净净。

    靠墙一排书架用云锦幕帘遮去大半,只在旁边几案上简单放了些字画、簿册之类。

    窗畔,雕花梨木桌上摆着套精巧的青瓷茶具。杯中已然沏好热茶,溢出幽幽淡淡的茶香。

    ——不像刑部正堂,到像个品茗论道的雅室。

    若不是……屋正中的紫檀木桌案后还坐着人的话。

    程端身着蟒纹朝服,正信手翻看一本厚厚的案卷。在他身后,站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

    骆长淮微微蹙眉。

    “郢王殿下。”程端合上手边的案卷,客气道。

    骆长淮抬眸。

    他知道程端这人。

    区区一个郎官,还犯不着他与之客套。

    是以骆长淮没有言语,兀自拢了衣摆在梨木桌旁坐下。

    程端只笑笑,并未挑理。

    “今日这是何意?”骆长淮呷一口茶,问道。

    “殿下如今身在刑部,我自然是公事公办。”

    “放肆!”骆长淮攒眉立目,愤怒道。

    什么叫公事公办?难道是要把他提来堂审不成?!

    “程端,你好大的胆子!”

    他骆长淮是皇室宗亲,生杀予夺,只能由皇帝一人做主。

    哪里轮得到刑部来“公事公办”!

    程端也不恼,耐心由着骆长淮斥责完,方才不紧不慢道:

    “‘靖难’一

    事,刑部自然无权定夺,但平津城里的命案,全归刑部管辖。”

    骆长淮一时没反应过来,程端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可还记得季遥?”

    细长的狐狸眼微微挑起,眼见着对面人手中的茶杯抖了抖,溅落几滴清茶。

    “彼时,季遥来平津城寻一幅画,后来更是犯下多起杀案。”

    “这事与孤无关。”骆长淮放下茶盏,面上恢复平静。

    “季遥是赤林军中的高手,只听命于殿下。”程端慢条斯理提醒他。

    “赤林军数十万之众,其中出几个作奸犯科之辈亦不足为奇。”骆长淮顿了顿,反问道:

    “你说人是受孤指使,可有证据?”

    “问出口供之前,季遥已在府衙大牢服毒自尽。”程端语带惋惜。

    “人都已经死了,无凭无据。”骆长淮闻言冷笑几声:

    “空口白牙,妄加臆断,刑部平日便是如此办案的?”

    “人是不在了,幸得东西还在。”程端说罢,用眼神示意赵琦。

    赵琦会意,转身去几案上拿了画匣来。

    他取出画轴,提起悬绳,画卷顺势泻落铺陈开来。

    峻峰秀水,气势磅礴。

    又有一叶扁舟,逍遥山水之间。

    正是魏慧亭的《扁舟行旅图》。

    程端若无其事展平画角——这处之前被江沅揭得有些皱了。

    白皙修长的手指似是无意,恰恰停在徐束的鉴藏章旁。

    骆长淮骤然攒紧眉心,变了脸色。

    程端浅然笑笑,弯起唇角温和道:

    “不记得人,总该记

    得这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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