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鹏武在城池之外的军营里,翻阅着手中的信笺。

    说是信笺,其实算是厚厚一沓的情报,各类卷宗皆有,里面有如今天下的大体局势,有各地发生的诸多冲突,以及江湖豪侠的消息,自是来自于那位薛楼主的长风楼。

    这一片区域,是长风楼势力最强盛的地方。

    可以说,在这北域关外。

    岳鹏武,原世通,薛天兴三支军团,在没有后方,没有多少城池和百姓的情况下,能够在这北域关外千里之地站稳脚跟,保持战斗力和生活,还能保持军心和军纪,那位长风楼主出力甚多。

    这里是突厥草原和应国在东北侧的缓冲区域。

    物产不甚丰富。

    那位薛楼主打通了商路,将军团需要的东西运送过来,运送代价极大。

    或许一石米粮送来的时候,路上的代价就超过其价值的三倍了,可以说是绝对的亏钱买卖,但是薛楼主从不曾说过什么,三军上下,皆受其恩。

    那位楼主却也总是说,是太平公之子,秦武侯要她送来的。

    若是要谢的话,就请谢他吧。

    “不过,诸位可以在这里好好生活,保护好自己,便是对他最大的感谢了。”

    “愿诸位无忧,愿四方康宁,愿,天下太平。”

    此刻这里的太平军旧部虽然未曾见到了太平公之子秦武侯李观一,但是对那位秦武侯的认可极高,军心凝聚极强。

    岳鹏武沉静而聪慧,自然猜测出来什么——那个彼时深陷于漩涡当中,于天下风云最前沿厮杀搏命的秦武侯,断然是没有这个心力再安排和负责这里了。

    他曾私下里询问薛楼主以道谢。

    那少女避开了岳鹏武抱拳一礼,噙着温和的微笑,用折扇微遮掩面容,微微行礼:“只是金银而已。”

    “他的父亲和娘亲离去了,留下的东西不多,我所能做到的,只是用这样的方法,尝试为他留下些许太平军留下的火焰,若是可以稍稍温暖他的心,也已足够了。”

    岳鹏武缄默许久,询问为何这样做。

    那少女讶异似的,然后微微笑起来,拈着折扇,脚步轻快,给出的答案,岳鹏武这样的豪雄,到了现在都不能够遗忘掉。

    那少女想了很久,只是道:“因为我乐意。”

    “只是这样的原因。”

    “这样的原因,还不够吗?”

    薛楼主伸出手指,道:“便是天下的豪雄,万钧的金银,不是他,我也不乐意;若是世上所有的金银,若是他,那么舍弃也不算是什么。”

    岳鹏武哑然,对薛楼主越是尊重,只是那位少女似是身子不是很好,三重天的武功,却常年于各处险恶之地穿行,面对的是当代枭雄们,上一次来此的时候,面色有些苍白,咳嗽稍有些剧烈。

    询问时候,只笑说不是什么问题,老毛病而已。

    只盼着她不要出什么事。

    岳鹏武走到窗边,推开窗,让这北地的冷风吹拂进来,稍稍地散去因为看到了【会师】两个字,而不自觉贲起的血脉,自陈国大祭的时候,被李观一和越千峰等人从陈国皇宫当中救出来,至于此刻,已经过去了四五年的时间。

    这几年的时间里面,岳鹏武吞服了老司命的秘制丹药。

    非但是原本所中的蜚之心血剧毒已经解开,更是更进一步,以金翅大鹏鸟法相吞了蜚之心血,一身武功于九重天中越发醇厚,更兼当世帅才,兵权谋,兵形势,兵技巧之大成者。

    已是天下前十的神将。

    只可惜,天下大势汹涌,这般神将,却被困顿于此突厥和应国北境在东方的势力缓冲范围关外,不能踏上天下——当日他武功大损,生机不存,破军等人选择了足够安全,能让岳鹏武规避大的争斗冲突的地方。

    但是当日的好意此刻反倒是成为了拖累和障碍。

    天下偌大,风云四起,李观一四处征战,身处于一场场的恶战,而局势如漩涡的时候,岳鹏武只能在此地和那位第三神将彼此牵制。

    那柄沥泉神枪常在夜色中长鸣,似契合其主的不甘不平之心。

    此番会师二字,直将这些年里心中压抑着的情绪和豪情一口气点燃,若还是那二十岁出头的岳鹏武,早已经把栏杆拍遍,仰天长啸了。

    而如今的他,已经历经生死起落荣辱,已打磨出来了大帅的心境,此刻平复心境,只从信笺的最开始去慢慢去看。

    李观一的笔迹越发沉静了,以一种朴素的笔触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提起来了狼王陈辅弼之死,和姜素的两场大战,提起了萧无量,陈文冕等人的遭遇,蜕变。

    也提起了岳家军兵团的回归。

    岳鹏武看着这些文字,仿佛也可以看到万里之外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天下大势,风起云涌,虽未曾亲身经历,可观信笺,也可遥遥畅想。

    岳鹏武本就重情重义,当世豪杰,因为陈辅弼之死而叹息,因为陈文冕之蜕变欣慰,也因为韩再忠等人的举动而失笑。

    只觉得天下变化流转,难以言语,唯有慨叹。

    当看到李观一写信说,如今中原三方势力,虽是短暂停下了兵戈,但是之前四方征战,在关键战场上投入的兵力动辄便是十万,运送后勤的百姓,辅兵更是数倍不止。

    因此有许多地方的耕种荒废,税收增加,四方疲敝。

    中原终究算得上一句元气大伤。

    在这样的情况下,突厥草原的第二神将大汗王,率领第一重骑兵铁浮屠,陈兵于边境之上,对于中原虎视眈眈,甚至已经打算和陈国联手,共攻中原。

    虽说陈鼎业将此事拒绝。

    但是大汗王之野心也已彰显得淋漓尽致。

    今日不成,必还会有其他选择。

    应国大帝姜万象又有盟约,合纵连横,共击陈国;而李观一和陈鼎业,姜素姜万象皆有血仇。

    如今中原之内的局势复杂多变,三方势力之间,矛盾重重,偏还有突厥草原势力,横亘于外,天策府中虽有兵有将,可毕竟此刻疆域不比当日。

    现在的疆域太大了。

    最开始的时候,李观一为秦武侯,只有江南之地。

    那时候江南不过方圆千里,哪里能够和现在这种方圆万里,辽阔无边的疆域相比,更何况现在的疆域地形复杂繁多。

    西域部分,同时和北方的草原突厥,应国的西意城势力接壤,而沿途水路又都和陈国相接。

    江南之地,更是水路核心。

    可以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眼下还好些,打完了仗,局势暂缓下来,中原休养生息,短时间内,不会再起兵戈,可是彼此仇恨并没有消弭,只是短暂潜藏下来。

    一旦数年之后,休养生息已毕,兵戈再起,这种复杂的地势环境和疆域,容易出现多线作战的局面。

    到时候若是陈国玩了命地断水路,突厥大可汗从西域上方的那个部分开杀,江南和应国接壤的部分姜素负责,贺若擒虎和宇文烈放下脸面,从西意城凿穿出来殴打那帮可汗。

    李观一纵是再如何豪迈勇武,也是分身乏力。

    治一国和治一州,完全两个概念。

    国境线太长,周围对手又多,实在是麻烦。

    不要说只有李观一了,就算是把薛神将最后一次机会加上都有些许的捉襟见肘,薛神将咬死了,他最后一战一定得是天下太平之前的那一战,休想要让他提前睡觉去。

    既来此世,不见天下最壮阔一战,不见天下致太平之战,就提前沉睡千年悠悠,再一睁眼,只能从青史当中,只言片语,见你们的功业,知你们的豪迈,如何可以,如何甘心!

    薛神将几乎要撒泼:

    “你不能欺辱我一个老人家啊!”

    李观一所部,缺少最顶尖的前十级别神将。

    一流战将和顶尖级别,一流级别的谋士倒是不少。

    水战有怒鳞龙王,山间作战有西南王段擎宇,正面冲阵有越千峰,杨兴世,骑射有王瞬琛,还有半个帅才韩再忠,都是一流的战将。

    还有正在休养的萧无量。

    这些当世一流的战将,在神将榜的排名,在十名至五十名当中,甚至于许多都是战绩可以进入前三十的神将。

    之后的部分,也有樊庆,契苾力,周柳营,夜不疑,宫振永等人,都算是一时勇将,虽然因为年轻,武功,统率上的不足,未曾跻身于一流,但是却也有足够的潜力。

    除此之外,也缺少大量的基础精锐军官和将领。

    缺少最强的,缺少基层的。

    前者是缺少底蕴积累,后者是缺少时间培养训练,麒麟军和天策府中,多有已经历过大战的校尉和悍卒,只需时间去训练,就会成为一批出色的精锐骨干。

    将战场上的经验吸收蜕变,拥有率领新兵的能力。

    说到底,皆是因为天策府和麒麟军缺乏时间休养生息导致的,一路在这乱世漩涡之中狂奔疾驰,轮番大战,没有休息的时机,如同亢龙冲天,气势虽猛,盈不可久。

    若是继续这样而不去休养生息的话,就会如同乱世当中的一颗流星,短时间内冲到天穹之上,绽放流光,然后以一种壮烈的方式,迅速地燃尽了。

    也由此,天策府需得要停一停,缓一缓。

    等到年轻的战将系统化的掌握了自己在战场上的经验,等到百战悍卒懂得如何带领新兵,承担统率的职责,等到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伤病精锐,重新恢复,踏上战场。

    等待后勤和民生经过数年的休养,恢复,等到民富国强那么,应国和陈国将会面临比起之前更强横的麒麟军。

    如同猛虎负伤,短暂休养生息。

    再度踏出的时候,就必是昂首咆哮,震撼万物生灵。

    麒麟军天策府知道这一点,但是陈国和应国也知道,接下来的情况,必然是围绕着【如何让自己的国休养生息的同时,搅乱对方的节奏,尤其是不能让麒麟当真成长起来】开展。

    【麒麟休息好,陈国和应国就休息不好】

    破军,文灵均等人,再加上被叉回来的,想要溜走的文清羽先生,琢磨许久之后,发现后勤这些只需要献祭了晏代清先生的眼眶和头发就行,大军军势的最优解则是——

    一位单体战斗能力出类拔萃的同时,精通兵技巧,具备有训练出一支强横军队能力的顶尖名将。

    霄志都不太相信,叹息道:“怎么可能有又勇武又豪迈,又擅长练兵又忠义无双的神将的?”

    陈国出身的周平虏表情上有些复杂难言。

    破军和晏代清沉思许久之后。

    这军政和后勤最强的两个当代年轻谋士脸上都出现一丝古怪,对视一眼,看得出彼此的那种说不出的表情。

    文清羽摸了摸下巴:“……真有?”

    破军,晏代清对视一眼,回答道:

    “岳鹏武。”

    “岳帅。”

    一个曾经显赫,在最近的五年却并没有踏入中原征战的名字,学宫九子沉默起来,彼此对视一眼之后,这年轻一代的谋士们用不同的语气,却是相同的情绪,或者慨叹,或者扼腕:

    “陈皇。”

    “蠢货啊!”

    霄志脸上带着真诚的表情,抚掌赞叹道:

    “天下未定,四方皆敌,有如此的神将,却还要为了保全自己的权利而打压,这种人已经不能用愚蠢来形容了,难道那里也有一位【晏代清】给陈皇下了什么毒计吗?”

    “妙也哉,妙也哉,如此愚蠢,竟然让人都无法生气,只觉得愚蠢的好笑了。”

    “那十年的陈皇简直像是把脑子喂了猪。”

    “然后把拉出来的那一坨塞到了自己的脑子里。”

    “能蠢到了这个级别的人,太过于离谱以至于让人心中产生一种微妙的评价,若非是真切发生在了青史之上,说出去,旁人都不会信的。”

    周平虏看着一脸诚恳说出了这一番话,阴阳怪气地让人觉得无言以对的霄志,只好无视了这一番话中人物是陈国的国君,道:“当今天下,兵技巧大家,寥寥无几,狼王去后,也只姜素,突厥大汗王,岳帅三人。”

    “我军中樊庆将军虽然也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樊庆将军擅长的,是精神上的教导,可以让在过去被认为最为无药可救的人也变成坚强的战士,让奴仆也可以升起战意。”

    “让麒麟军的战士知道为何而战。”

    “这自是十分重要。”

    “但是对应修行,训练,战阵,还是需要岳帅这样的传统兵家大家。”

    “除此之外,岳帅毕竟,乃天下前十的神将啊。”

    周平虏这一句话的分量极重。

    这一个分量,是樊庆,越千峰他们所不能比拟的意义。

    天下前十!

    忠义无双!

    具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顶尖帅才级别神将!

    学宫九子和晏代清都缄默起来。

    他们十个,虽然秉性不同,所擅各异,但是在大势上的眼力和目光却是大体同样层次的,他们太清楚现在麒麟军的长处和锐气,也太明白现在麒麟军的弱点和劣势。

    陈国应国如人老迈,精气疲惫,但是仍如巨人,死而不僵,犹有余烈,而天策府则如日方升,羽翼横绝万里,却终究年少,底蕴不厚。

    此方世界,仍有豪雄无数,有玄妙力量。

    应国有所向睥睨的军神姜素。

    李观一都得要玩命才能够勉强顶住姜素。

    李观一已是麒麟军唯一的支柱,一旦他离开,诸多名将没有能击败抵抗姜素,宇文烈,突厥大可汗这样名将的主帅,总不至于在这等情况,还要让越千峰硬顶着。

    再加上现在的疆域辽阔层次,不提进攻,就算是先要稳住局势,守住四方。都需要有不止一位能够坐镇一方的大帅神将。

    原本最适合这个职责的是鲁有先,可鲁有先有勇烈孤忠,自尽殉国,再加上休养生息不足,导致麒麟军缺少足以在李观一离开之后,镇住局势的擎天巨柱。

    而若是和岳帅会师,则这个最大的困境和不足就解开了。

    如此进退可也。

    即便是在未来,最危险的情况下,足有李观一,岳鹏武,以及薛神将三位神将固守于疆域四方,兼有三座九鼎之威加持,则可立于不败不破之地。

    其之中策,则岳鹏武驻守后方。

    李观一率大军前攻,后方无忧,破军大势,晏代清后勤,足以保后方高枕无忧,那时候李观一自可以坦荡往前,没有后顾之忧。

    其之上,则等天下有变,李观一自江南而出牵制姜素。

    再遣一上将军,自镇西雄关北上,两路大军并行,借此大势磅礴,则可灭双国,擒两王而吞天下也。

    诸般战略,诸多谋划,大势,皆有一关键。

    便是岳鹏武之归来。

    岳帅归来,整个麒麟军天策府的局势都要变好。

    于是众人找到了李观一,让李观一在给岳帅的信笺里面,写下来了这样的内容,只是文灵均还是有些担忧,道:“岳帅忠义,毋庸置疑,只是主公,您又要如何打动岳帅之心。”

    “让岳帅改变之前的战略选择,而来到我等这里呢?”

    李观一沉思许久之后,道:“我自有办法。”

    岳鹏武翻看信笺,知此大势,见天下之变,已经有许多的意动,已经想要前去,只是他也知道——来此北域关外,是因为对那时候的应国来说,岳鹏武活着是最好。

    所以允许岳鹏武所率军团从应国疆域边缘跨过去。

    而现在,谁都知道岳鹏武对于麒麟军有多关键。

    姜万象和姜素都不会允许岳鹏武率军前往江南会师。

    而若是从草原,到西域,再顺水路去江南的路线,则需要面对突厥大汗王;也是局势变化,当日越千峰前往西域不受到阻拦,是因为突厥大汗王知道,越千峰是去帮助李观一对抗陈国,应国。

    可现在,李观一刚刚剁了个十三汗王。

    突厥大汗王也会拦截他们。

    况且,路途漫长,又不都是越千峰那样的骑兵狂奔,岳鹏武毕竟已经是三十余岁的沉稳年纪,乃是帅才,一举一动,皆要考虑许多,考虑时机,不能轻易妄动。

    他已经成熟起来了。

    不再是当年在太平公麾下时的那样。

    他打算写一封回信,告诉李观一,需要等待时机,才能够回去,需要沉稳,不可以依靠一时的秉性和豪烈,就采取行动,需寻一契机,乃率军归来。

    然后,三十余岁,已经历许多变得沉稳的岳鹏武看到了李观一那一封信笺的最后。

    和之前多少是谈论天下大事的沉稳笔锋言谈不同。

    这一封更短暂的手信,笔触都更为炽烈,显而易见,是李观一真实的情绪激荡——

    【岳帅,天下乱世三百年,我中原陆沉,大国分裂,百姓苦楚,不得太平,而今四方未定,内有兄弟睨于墙,外有异族虎视,我虽不才,愿以此身补天裂】

    【不知岳帅可愿相助,一并收拾这天下山河】

    【让这天下万万千黎民百姓,从此站起来,不受欺辱】

    【我在这里等着大帅,何日归来,你我同袍,复我河山】

    【北伐,北伐!】

    之后是一首未曾完成的词。

    上阙尚好,下阙犹有不协调,但是那一股烈烈之气,男儿豪情,就从心中炸开,滚滚升腾起来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当年耻,犹未雪。天下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敌国城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突厥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下阙,未完,未尽,未竟。

    可是那一股烈烈之气已足够扑面。

    已经三十余岁已经沉稳许多,已经自认为,不再是如同当年那样鲁莽豪壮的岳鹏武安静许久,目光看着那【收拾旧山河】,又落在上面那四个字。

    【北伐,北伐!!!】

    诸多情绪,豪情,看到这情报,这会师这天下之后被岳鹏武压下的那豪气升腾。

    许久后,岳鹏武的双目之中。

    一丝丝火焰控制不住燃烧起来。

    “北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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