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引的脸色渐渐阴沉,就连先前的伤口都变得暗红了些。

    他沉吟半晌,调转话头,“你也是成名多年的好手。此番收了钱,难道当场反悔不成?”

    泥童子小手一翻,空空如也。“什么钱?我要你们赔糖葫芦!我何时问你们要钱了?”

    “你……”

    雷引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头顶天灵。

    有了此番论调,桑蜃也停了手。既然他二人尚未达成同盟,自己更应谨慎,以免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吴桐却不管那许多,眼看御灵司鹰犬临近,他也不说将桑蜃放下,硬生生背着人,甩开缺月弓臂就要抽射。

    这次众人看到了他的神奇之处,青天白日之下,并无弓弦,却可捻出箭矢来。

    围观众人惊骇,纷纷小步后撤。

    雷引此时正与泥童子怒视,无暇顾及此处。

    却又有人出声阻了一手,“少年且慢动手!此前你已射出一个泥童子来,隐巷之内卧虎藏龙,老夫劝你还是谨慎些个,以免在招惹什么强敌。”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人群开合处,缓缓露出一个肥胖老者。他头戴状元巾,面带微笑,边走边向四周行礼。

    相比于泥童子的神出鬼没,口味独特,这位朱掌柜倒是很有人缘。

    这条街上,七八成的人几乎都与他做过生意,余下那三两成大半是新来到此间的路人。

    桑蜃正在苦思脱身之法,见有人插言,也从后背安抚了吴桐,命他放下箭矢静观。

    泥童子却是连翻白眼,“你少跳出来扮好人!此间打了有一会儿,人死伤不少,就连我的糖葫芦都折了三个!你就在对面数钱傻笑,也不说早点出来经营秩序。”

    众人哄然,有些难以置信,如此乱砸全场的黑泥,竟然只是三个糖葫芦惹出?

    也不知那吃食用了何等金贵材料,否则莫说三个,就是三串、三捆,以雷引适才的手笔,也该是够了的。

    朱掌柜略微尴尬,好不容易营造的和谐气氛,急转直下向着滑稽而去。

    他正色劝道,“你莫要浑说,我乃是外出谈生意,适才回来,正巧赶上了这桩事。你也别捉着那糖葫芦不放,老夫手里还有些余钱,便请你吃上三天也无妨。你还是让开路径,请雷大人执行公务才是。”

    此言一出,桑蜃最先警觉,从后掐了吴桐一把。

    缺月弓弦动无声,一抹亮光另辟蹊径,斜指笑口常开的朱掌柜去了。

    众人惊呼之余,有些人才反应过来,这一向保持中立的商人,何时成为遵纪守法的良民?

    这一箭虽惊艳,却毕竟不是首发,朱赫早有准备。

    他后退半步,双手交叉挡在头胸之间,双手指环闪烁。

    也不知激发了哪一只的什么神妙机关,只见一层微红泛白的蛋壳状薄膜凭空出现,将其笼罩在内。其人竟还有余力,从指缝偷眼向外瞧。

    雷引听了之前话语,扔下泥童子不管,也恰如其分抓住这个机会套近乎,“朱先生莫慌,雷某助你!”

    他企图结成短暂同盟,呼喝之后原地甩出三条水剑,分三路蜿蜒冲向朱赫头面。若非有了事前提醒,众人都以为他是去害人家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边泥童子同时怒了!

    他嚷着,“死钱串子!有几个臭钱吆喝到我头上来了?看我怎么整治你!”

    远远只见一坨漆黑之物高高抛起,转着圈儿斜向下坠落,瞄准的正是朱赫头顶的红色头冠。

    有此一节,围观众人瞬间忘却了追星箭下的血肉,直呼过瘾,恨不得能在其中某一方添上一把力气!

    更令谁也想不到的是,泥童子不知用了何法子,竟后发先至。

    他扔出的黑团,抢在所有人之前,砸在了那似有还无的屏障之上。预想之中的碰撞、震颤、轰鸣……全都没有出现。

    那一坨浊物如同熔化的铜汁水落在了冰面上,略微打个盹儿、翻个身,竟融了那薄膜泄漏进去,正淋了朱掌柜满头满脸。

    众人强忍着笑意时,吴桐射出的追星箭到了。

    相比之前泥童子的诡异,雷引这三条水剑倒是中规中矩。水剑顺次从三个方向截住箭矢,反复冲刷激荡,两相抵消,唯余一阵水花薄雾。

    早在头面被遮之时,朱赫便已收了双手,散去那华而不实的屏障,一心清洁面容,至少也要能看见路吧?

    许是天公作美,就在他心忧泥童子手段下作,污秽之物难以清洗之时,面前竟有人为他泼水?

    他将惊喜之情暂且按下,一双胖手连着指环奋力挥舞,借着水花将脸面那一块勉强清洗了出来。

    还不等他寻那好心人道谢,那边泥童子不耐烦起来,“烦死了!左右是没人赔我糖葫芦,你打坏的你来赔!吃我一口泥。”

    众人这才惊觉,泥童子若非脑子缺弦,就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他一个人先后叫嚣挑衅三个,还每次都能胜出一筹,颇为不凡。

    之前见过朱赫防不住那黑泥,桑蜃也不敢托大。她俯身在吴桐耳边嘀咕一句,自己也适时放出略浓郁些的雾气,企图迷惑对方视线,从而逃过一劫。泥童子见此,不怒反喜,随手追加了两坨。外人不知所以,都觉得他是图好玩,乱扔的。

    倏然一阵疾风起,吹散了漫天雾气,露出内里一对儿苦命鸳鸯。

    吴桐擒着弓箭,不知欲射向何处。

    桑蜃衣衫更少,已经露出了肩膀。仿佛她那雾气是经身体表皮释放的,露出越多,生发雾气越快、越浓。

    许是劲风与雾气相交,太过清冷,她忍不住瑟缩到吴桐背上,抱得更紧了些。

    雾气散去,众人惊异。

    好事者更是发觉,那一对儿男女头顶,正旋着三坨黑乎乎的污泥,被旋风席卷,活像一只只被人拿着鞭子猛抽的陀螺。

    顺着众人惊呼与朝向,吴桐二人举目望去,这才惊觉危险,不由得吓出一头冷汗。

    若是如旁观之人一般砸晕,雷引再伺机而动,恐怕没了活路。

    那泥童子不知何时爬到了他门店之前的石碑顶端,光着脚,插着腰,向着北面咆哮,“墨剑无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管我的事?”

    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也难怪泥童子爬高上低。北面无悔当一处角楼顶端,正有一黑裙蔽体、白纱遮面的女子持剑而立,目光所向正是那三个‘陀螺’。

    经泥童子一番吆喝,众人也都知晓,这名盘发女子正是城内客居数年的聆风郡主。

    见无梦不理,那泥童子顽性上脑,挥手拉扯那三只‘陀螺’掠过众人头顶,直向无梦砸去。

    他似是仍不解气,随手又补了两颗,也不知他从哪掏出,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

    无梦也不怯场,墨剑甚至都未出鞘。

    她随意挥动两下衣袖,先前被她风力塑形的污秽之物便脱离泥童子的掌控,以三对二,反过头撞到了一处。

    相互撞击之下,风力四射,泥水爆发,仿若当街淋了一阵墨水,偏偏苦了底下翘首看戏的众人。

    其中,又以御灵司一众为甚,也不知她二人谁是故意的,亦或都有此心?

    待泥水落地,无梦也收敛袖口,“我无意与你争斗。今日到此,乃是受刑部诸公委托,请雷司御返还堂审。”

    无梦眼见泥童子不依不饶,又要扔出那恶心人的物件儿,无奈解释了半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围观看戏的人嗡嗡乱叫,都在吵嚷聆风郡主何时入了刑部云云。

    雷引斜睨了无梦一眼,迅速低头,不愿让人看到他的面色。他有意无意之间,却仍向着吴桐桑蜃二人瞥了一眼。

    不得不说,无梦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精准的。

    那泥童子果然是个混人,管你如何分说,仍是团了两坨黑泥丢了出来。

    无梦见机甚早,挥手两只风刃,渐飞渐宽,当空将那两坨东西割裂破碎,仍旧淋在了御灵司众人头上。

    泥童子出场至今镇压三方,首次在无梦手里吃了亏,更不愿轻易罢休。

    眼看黑泥奈何不得这位高手,泥童子蹲身下按石碑,似乎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趁着众人被这一女一童吸引的空档,雷引顶着黑泥,双手绕起六道水剑,左冲右突绕过人群,朝着吴桐两人逼近。

    无梦站位颇高,虽然泥童子略有掣肘,她却未忘却主事。

    一声清越的剑鸣声响起,墨剑出鞘,携着猛烈风力,连带无梦本人一起冲出,斜向下刺向桑吴二人。

    所过路径受风力影响,一片人仰马翻。

    她甚至还有闲暇开口训斥泥童子,“奉劝你不要无理取闹,便是战胜这里所有人,你那口吃食也回不来的。”

    听声似是提醒泥童子收手,反响最大的却是桑吴、雷引等三人。

    前二者虽然也曾被无梦救过,但更多的却是他们给无梦等人找茬添麻烦。

    如今这一剑声威之盛,便是他二人合力也比不过。

    此时又被人群裹挟,更有泥童子讹诈,委实落入进退两难境地。这两人此时还未发现雷引的动向,只以为无梦是在针对他们。

    相比之下,雷引就灵醒许多。

    既然无梦开口就说是来‘请他’,依她那跋扈的性子,断不可能半途而废。

    且听着清冷之音愈发接近,又夹着剑锋嗡鸣,更是有丝丝缕缕风力牵扯周身,雷引只觉得脊背寒凉。

    他周身毫毛耸立,冷汗都不敢冒出。

    短暂取舍之后,雷引还是认为保命比捉贼更重要。这才回身震手,六水攒射,半指墨剑,半取无梦胸腹。

    无梦并不怕他,本就是为他而来,怎么会没有准备?

    墨剑顺风搅动,当先破了三条水剑。余下三条她却并不理会,剑锋一转,直刺雷引肩头。

    雷司御也没指望一击建功,急忙踢踏转向,横移了数尺远,暂且躲过一劫。

    却说那泥童子不听人劝,自说自话般团了一个乌黑淌水的东西出来。

    甚至不能称之为泥人儿。徒有其形,却无其魂,比起之前野外土石积累,以及寒羽门水井中所做,相差太远。

    倒是个头不小,全部展开比雷引还高上一头。围观之人似乎对此怪物十分恐惧,远远躲开了去,便是御灵司捕快这会儿也知道事情闹大,纷纷躲入人群避祸。

    他们所想倒也简单,反正雷引已被革职,跟他一条路走到黑,定然是没有好结果的。

    这一番大动作,以及横跳踢踏,水剑飙飞。那吴桐即便再蠢,也看出雷引不怀好意。

    若非无梦横刺一剑过来,说不准自己两人已经着了雷引的道。眼见雷引狼狈逃窜,首尾不顾的样子,吴桐顺势射出手中重新搓捻的一箭。

    久不闻声的朱掌柜,高声喝道,“司御莫慌,朱某助你!”

    那朱掌柜今日一反常态,刚被淋了半身污泥仍不自醒,反而翻着浑圆的身子,挤进战圈嚷着为雷引分忧。

    那被他帮助的人此时正担惊受怕着,一时不察竟闪烁到泥童子的‘玩具’旁边,脚下一软还踩出些许水声,黏糊糊的好不恶心。

    雷引听闻有人助力,急忙抬头看去。

    当先一抹亮光闪过,他还以为是无梦的墨剑杀到,骇得魂魄乱跳,顾不得体面弯腰驼背躲了这一道。

    过后他才发现量光亮之后并无倩影,原来并不是墨剑,而是光箭。

    继而他眼角余光扫视下,浑圆的朱赫掌柜正热情洋溢地扑搡过来。

    ‘你可千万别过来啊!’

    雷引心说此句尚未喊出,那朱掌柜踩着泥水,脚下一滑,歪歪扭扭撞了过去。

    此时雷司御刚巧躲开光箭,不及直起腰身,如此被那胖子撞上,颇为不雅!幸好失了正式官职,否则更难面对君父……

    无人得见的角落,某个粗布麻衣的瘦弱小贩,绕着人群向内钻去,忽觉心头急跳,胸口寒意大增。

    福至心灵,他抱头鼠窜向前扑倒,耳边簌簌有声。待他回头时,身后的院墙,已被不知名的玩意儿射穿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他暗骂一句晦气,仍跪倒爬起向内圈穿梭,很是执着。在围观之众眼里,又是一个看热闹嫌命长的主。

    无梦一剑破水,见雷引躲开便也不再追赶,毕竟还有三道水剑当胸射来。

    她借着搅动水流耽搁的片刻功夫,悄悄散了疾风,原地盘旋婉转数圈儿,不知用何种手段消弭了剩余水流,散为一阵水雾四下飞扬无踪。

    无梦本人却落到桑、吴二人身前,略微侧身而立,说是防备泥童子偷袭也可,说是护着桑吴也行。

    总之在桑蜃眼里,这一幕很是费解,却对她二人此刻十分有利。

    泥童子却是个执拗的家伙,任凭无梦如何开解,愣是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做派。

    他小身子蹲在石碑顶端不起,双手撑碑,小脸憋得通红。

    与此同时,先前作出的‘玩具’向下扑倒,裹挟了姿态不雅的两位中老年男子,化作一个呜咽有声的泥球,叽叽哇哇滚向聆风郡主。

    虽说泥球未曾有什么异味儿,但这副卖相,应该没有那个女子会喜欢。

    无梦眉头紧锁,有心躲得远些,却又见了雷引那厮被泥水生吞的丑态。

    这人便是她此时前来的目的之一,若轻易放开,难免再生后祸事端。如此想来,便只有硬着头皮迎战一遭!

    此时,身后传来桑蜃软糯的声音,“我二人助你!”

    无梦并未回头,倒是反手将剑鞘射入身后数尺,隔开了那两人,“此时不走,等死么?有一个雷引,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什么身份还不自知?青天白日逞英雄能有什么好处?”

    吴桐被骂得面色红润,举弓捻弦,瞄准那泥球欲射。幸而桑蜃冷静,扯着他收了弓弦散了灵箭,急匆匆绕过人墙离去。

    围观者虽众,但自忖难抵那光辉一箭,故无人阻拦,任由他们去了。

    少此后顾之忧,无梦战意高昂。

    她左手虚抬,右臂墨剑清吟,震颤间射出道道风刃。

    风过无痕,却仍撕扯下不少乌黑泥水,偶尔运气好,还能带出点点红梅飘落。

    小小风刃虽凌厉,却未能阻挡泥球滚荡之大势。

    待滚到了一丈远近,泥球仍奋力向前,却总会有一股柔劲儿将其带偏,同时剥离不少污水,打着旋儿四散开来。

    众人借助污水行迹,渐渐察觉聆风郡主僵持的左臂,似乎撑起一道无形风壁。

    风力挡住泥球前进之余,更是护住自己免受污水烦扰。尤其是与她同侧的观众,视角奇佳又能幸免污水,忍不住开口喝起彩来。

    殊不知,这叫好声触动了无梦更多的怒气。

    她右手挥剑频率陡升,随之而来的是泥球轮廓锐减,污水漫天挥洒后,竟隐约露出两个人来。

    更有声声哀嚎痛叫此起彼伏,连高涨的欢呼声都未曾压抑的住。

    许是无梦耐心不佳,或是见到人形信心大增。只见她收剑在前缓缓蓄力,迸射出一尺长短的剑锋来。

    无梦随手一剑扫出剑锋,划开一面巨大的风刃,形如月牙,色泽青黑,以一闪即逝的神速将泥球割裂而开。

    无梦左手握拳,弓步击打虚空,那断裂的球体被这一震,半面碎散流淌满地。

    另半边噗通作响,摔出两个人来,正是朱赫、雷引一对儿相互帮扶的友人。

    幸而还能看到胸腹起伏,也难为他二人,在泥水中嚎叫有声,并未被憋闷致死。

    一片欢声笑语中,最恼怒的两个,当属泥童子与无梦。前者是灵食被抢的歪门邪气不得宣泄,后者是嫌弃雷引那一身泥污。

    她正思忖,该如何将其拖回刑部,又可保自身不被沾染。

    那泥童子见‘玩具’被毁,呜嗷怒吼着跳下石碑。

    他落在满地泥泞之中跺脚,随手串起三坨黑泥,扭曲拔高,似有随时化身‘泥人’之势。

    无梦眉头蹙起,回手摄来剑鞘归剑,尚在沉思如何能稳住这个看似不大的‘孩子’。

    正在此刻,从人群中窜出一个粗布麻衣的瘦弱小子,踩着泥水到泥童子身侧,弯腰耳语一番。

    “真的?”

    那随手扔泥的童子,两眼放光,语带希冀,不知那小贩与他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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