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华州的危险,远远超过李克用等所有人的想象。

    而此时的昭宗皇帝,也根本不是李九娘想象中的独断乾纲、万民之上的圣人。

    枯守在韩建划拨给皇上的所谓“行宫”里,他的行为举止让人大为惊诧。

    堂堂大唐皇帝,居然在以泪洗面!

    前些日子,同华节度使韩建上奏,说覃王李嗣周等阴谋作乱,臣先行处置,将十一个亲王一起逮捕,之后诛杀在石堤谷。臣未得圣旨,先斩后奏,罪该万死。

    昭宗览奏后,就完全呆住了。

    这一群年轻的亲王,大唐皇室的未来,前些日子还与朕一起慷慨激昂,怎么现在就阴阳两隔了?

    不是已经让郑綮给他们下旨了吗?

    紧急召见了郑綮。

    郑綮回奏,的确是当面宣读了圣旨,可是后来,同华节度使的军队禁止宗室离开,随后在韩建亲自带领下,将亲王们尽数逮捕起来,押送石堤谷杀害。

    就是自己,当时也被韩建手下捉住。韩建阴森森地说了一句话。

    “郑相等人,反迹尚未查清,且放了他。”

    郑綮向昭宗说了这些情况,君臣两人都明白了。

    只要朱全忠想杀谁,谁就是“谋反”,而且“反迹确凿”,所以“臣先斩后奏,罪该万死”。

    谁是忠臣,谁是真正的反贼,三岁小儿可知。

    但是一国天子却无可奈何,只能让郑綮先返回下处。

    自从攻打晋国失败,十万禁军覆灭以后,圣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与梁王叫板的资格。之后也想过重建殿后四军,但刚刚起步,新任命的都统李筠就惨遭暗杀,连家眷都被罚入青楼为妓。这件刺杀案的严重后果,就是文武百官对梁王言行,一概都噤若寒蝉。

    李筠太惨了。

    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李筠。

    意识到处境危险的官家,马上决定依附李克用。可是却被韩建一番涕泪俱下的劝谏,竟然在华州驻跸!

    昭宗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然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自己当时是什么念头?看着圆脸上满是忠厚表情的这么个大汉,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劝谏自己切勿北上,自己竟然相信了他!

    当然,也不仅仅是被韩建的鼻涕打动。从内心来讲,韩建是自己招抚的人,从三帅犯阙的犯罪阵营里招抚过来的,为了证明自己圣心博大,证明自己识人精准,他还给了韩建一个“京畿都指挥使”的职位,把京畿的治安权限交付给韩建。

    为什么?

    就是想说明,圣天子用人不疑!

    现在到了韩建的地盘上,怎么能怀疑韩建的忠诚?

    但是现在,就是这个韩建,一举杀死了十一个亲王!

    杀光了皇族,哪里还有銮驾车仗?

    散驾了!

    散驾的意思,就是江山易姓!

    愤怒让昭宗失去了理智。是的,你杀了朕的侄儿们,朕要你的脑袋!

    昭宗在早朝时,向文武两班咆哮着,下令立刻捉拿凶犯韩建。

    但是,谁敢?

    韩建的背后,可是朱全忠!

    圣旨,口谕,通通无效。

    文武官员们,现在都只能明哲保身,苟延残喘。

    昭宗无奈慨叹,他只有像老母鸡那样展开翅膀,将自己亲生的九个皇子,包括太子李裕在内,统统关进了自己所在的“行宫”,与自己共同生活。

    与朕同在,看谁还敢来杀人?

    这一来,的确没有人再来杀这几个皇子,这几个昭宗亲生的皇子幸存了下来。

    德王李裕等人,在这种惊险的形势下,也的确非常老实。

    不老实怎么办?韩建那厮,真敢杀宗室藩王啊!

    不知道李九娘看到这一幕如何想?她还以为皇帝所在的华州,是什么王法森严的地方。哪不知,就连她那些堂兄堂弟,都因为不在天子身旁,就惨遭杀害!

    如果说,昭宗还能保护谁,那也就是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了。有人形容政令低下叫“令不出城门”,此刻的昭宗皇帝,却是“令不出目力所及”。

    但是连独自垂泪悲伤也做不到了。

    柳璨来了。

    他转上了梁王的奏折,请官家迁都洛阳。

    朱全忠已经想好了。既然官家想迁都,那为何不去洛阳?

    你能投奔李克用,你就不能到朱某的地盘上来耍耍?

    昭宗非常悔恨。

    悔恨自己,当初怎么就相信了韩建的鬼话?车驾怎么就留在了华州?为什么不勇往直前,直奔太原?如果自己当时不顾韩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谏”,如果自己当时能硬起心肠,一鼓作气到了太原,今日局面,是否还会如此?

    世上没有后悔药。

    不过有酒。

    昭宗喝的酩酊大醉。

    嗯,酒醉的感觉就是好,晕晕乎乎的,不必考虑什么国家大事,不必担心什么社稷安危,也不必为那些年轻亲王的死而深深内疚。

    等他酒醒了一些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里。

    这不是童话,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命令内侍召来宰相,郑綮和柳璨都赶来了。

    官家总算明白了。

    自己喝醉以后,就被韩建命人抬上马车,离开了他一直想离开的华州。

    当然不是北上,而是东进。去洛阳。

    昭宗震怒。

    你们还当朕是官家,是皇上,是圣人吗?怎可如此亵渎,如此……

    柳璨叹了口气。

    “官家,世道如此啊,梁王拥兵八十万,控制着九个藩镇。他的话,比官家的话,更……”

    下面的话,连柳璨都说不出口了。

    郑綮无可奈何。怎么办?歇后诗?对不起,真的没有半点诗兴。

    有的,只有极度惊诧,只有浓浓的悲哀。

    当然,还有的就是,幽深难测的前途,黯淡无光的前途。

    他甚至想过,我等真的还能到洛阳吗?

    或者如韩建威胁的那样,我的“反迹”是否已经足够了?

    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现在,该是考虑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连金枝玉叶的诸位亲王,都被梁王说杀就杀。

    连神圣的圣人,都被梁王像绑架一样送上了銮驾。

    昭宗绝望地怒吼:“不可!”

    看着两位宰相,昭宗忽然明白了一些,他的国字脸抽搐了两下,声调降低了。

    “柳卿,可告知梁王,可证夫人临蓐在即,不宜长途奔波。迁都之事,等来年再行。”

    不玩虚的了,不跟梁王讲什么君臣之礼了。

    昭宗已经完全明白梁王想干什么了,他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孕妇,无奈地哀求。

    只要是个人,都会答应这可怜的要求。

    可惜,没了张惠约束的朱全忠,早就成了一头怪兽。要想推翻李唐将近三百年的天下,他必须拿出超出常人的力量来对付。

    李振奉命来到,告诉皇帝:京畿受灾,灾民嗷嗷待食,朝廷多耽搁一天,饿死的灾民何止千百?请官家为了天下苍生,即刻启程。

    话说的很清楚,马上迁都。

    昭宗的国字脸都歪曲了。传说中的曹操,也没这么凶狠残暴吧!

    无奈的他,只能对道旁欢迎的民众摔下一句话:

    “休要再喊万岁,朕不是你们的万岁!”

    这种逞一时之快的口舌之利,不会改变迁都的步伐,只会让朱全忠更加恼怒。

    朱全忠愤愤对李振说道:“看起来,官家还在执迷不悟!孤给他的教训,根本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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