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

    严鹄全然已经变了个模样。

    年轻小将的所有招式都变得大开大合了起来,毫无谨慎可言。

    每一次劈砍横扫,都是奔着敌人的要害而去。

    招招致命。

    而战场上,到现在双方的搏杀已经一个多时辰。

    便是铁人。

    其实也早就没了力气。

    也正是因此。

    严鹄此刻这等全然不顾的路数,反倒是让周围的蒙古人愈发胆寒。

    而当战场外。

    东北侧和东南侧,各有一支明军支援过来。

    战场上的蒙古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决胜的信心。

    甚至于。

    就连能不能逃离这里,逃回有着长生天庇佑的草原大漠,也成了一个未知数。

    士气的变化,虽然悄然无声。

    但显露在战场上,却又是那么的明显。

    尤其是大开大合,一副所向霹雳的严鹄。

    战场后道路上的马车旁。

    坐在马背上缓缓活动着双腿的嘉靖,眼里看的火热。

    虽然他从未曾亲临战阵。

    但依旧能一眼看出,那双手持刀的小将,定然就是这一次战场上昌平一方的陷阵大将。

    朱载坖这时候已经停下了擂鼓。

    站在马车上,朝着自己的老父亲躬身作揖。

    “儿臣参见父皇。”

    嘉靖手握马鞭挥了挥,双眼却是始终盯着战场上正浴血厮杀的严鹄。

    朱载坖顺势看了过去,脸上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甚至还有空悄然的看了一眼原本一直持刀护卫在自己前面的严绍庭。

    而后。

    朱载坖才开口道:“父皇可是觉得那小将颇为英勇?”

    嘉靖嗯了声。

    他脸上带着惊喜,毫不掩饰的夸赞道:“虽然未见全貌,但也定然是一少年小将,如今亲临沙场便能有如此气魄,朕亦觉得此乃本朝将来一将帅之才。”

    严绍庭连忙收刀,抬头看向脸上透着止不住的喜爱的老道长。

    老道长这是看中自家的小雀儿了。

    朱载坖笑着介绍道:“父皇赞许的这位小将,便是如今昌平治安司民壮队队正严鹄,平日里都是由他带着民壮队操练。今日蒙古人来犯,亦是他亲自带人直面敌军,与敌军冲锋厮杀。”

    “严鹄?”

    嘉靖眉头一挑,眼神也终于是不舍的从战场上的严鹄身上收回,低头看向一直默默站在马车边上的严绍庭。

    他嘴角淡淡一笑:“想来是严阁老的小孙儿?”

    朱载坖心中清楚,今日严鹄被父皇看入了眼,将来会有何等前途。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

    倒是严绍庭,不得不上前,拱手颔首:“回禀皇上,他正是臣弟严鹄。”

    嘉靖哈哈大笑,卷起手上的马鞭,伸出手。

    那边,早已下马了的吕芳连忙上前,托扶着皇帝下了马。

    嘉靖哈哈笑着走到了严绍庭面前,用马鞭杵了杵他的肩膀:“你爷爷给朕培养了两个好臣子啊!”

    严绍庭低下头。

    “此次蒙古贼子来犯,微臣与家人有守土之责,不敢言其他。”

    嘉靖笑了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

    严绍庭在谨慎什么,在担心什么,他这个当皇帝的岂能不知。

    嘉靖只是深深的看了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严绍庭一眼,便侧目看向在场的自己的儿子。

    朱载坖立马低头弯腰。

    “儿臣亲临险阵,使得父皇担忧,亲率大军出城,是儿臣之错,还请父皇降旨责罚。”

    “但儿臣乃是昌平书院山长,治安司治下,亦有守土之责,更为皇子,岂无与百姓共进退之理?父皇若罚,万不能罚于司正等人,只罚儿臣一人便是。”

    当朱载坖看到他的皇帝老子亲自带着兵马赶到昌平,就明白是为了什么。

    不论自己这位皇帝老子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明面上定然是因为自己拒绝回城,所以他才会亲率兵马出城。

    官面上。

    抛开身份而言。

    这就是老子救儿子的戏码。

    可天家皇室如何能不论身份?

    所以,朱载坖必须要认下这个错。

    见儿子如此机敏,自己只是一个眼神,便立马低头认错,嘉靖当即冷哼了两声。

    “今日乃是朕亲临战阵,要为诸有功将士论功行赏的日子,你该受的罚等过后再议!”

    朱载坖的腰弯的更深了些。

    “儿臣领罪。”

    嘉靖又淡淡的哼哼了两声,便转身将视线重新投向战场上。

    他甚至是迈出脚步,向着战场走了过去。

    吕芳心中担忧,忙将上前。

    正欲开口劝说。

    但嘉靖已经是笑着开口:“朕不懂军阵,但也能看得出,我军当下已经是胜券在握,尔等无须担心朕之安危。”

    说罢。

    嘉靖脚下的步伐迈的更快了些。

    吕芳只能回头看向严绍庭等人。

    严绍庭无奈,和陆绎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手中握刀护在老道长身前半步。

    认了错领了罪的朱载坖,亦是赶忙跟了上来。

    此刻的战场上。

    随着守卫皇陵的兵马和郭玉创麾下三千骑兵加入,局势也确如嘉靖所言,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

    骑兵分出两部。

    一部围绕着整个战场不断的收割着外围,希望能逃离的蒙古人。另一部则是冲入战场,不断的穿插其中,将那些还负隅顽抗的蒙古人击倒。

    而皇陵官兵则是渐渐接过战场上昌平民壮队的任务,负责围剿那些散落的蒙古人。

    民壮队则是开始有序的撤出战场。

    一切都在井井有条的进行着。

    护着老道长往战场上走去的严绍庭,眼看着小雀儿在几名民壮队的人护卫下,已经开始撤出战场,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他也终于有空悄无声息的回头打量着老道长。

    嘉靖忽然笑着开口道:“若是换作别处,可还能有如此战果?”

    他似乎是在询问身边的人。

    可是不等几人回答。

    嘉靖又叹息一声,摇头道:“朕以为,恐怕除了昌平,这支蒙古人但凡出现在顺天府其他任何一处,都将使一地尸横遍野,百姓伤亡惨重。”

    说话间。

    众人已经能嗅到战场上那浓郁的血腥味了。

    嘉靖抽了抽鼻子,又问道:“若是马芳麾下的宣府边军今日在此,又能否如昌平治安队一般,在无援军赶来之前,僵持这般久?”

    这句话。

    依旧无人回答。

    而嘉靖也没有再自问自答。

    因为这等关公战秦琼的事情,没人能知道结果。

    但是无声的寂静,却似乎已经说明了些什么。

    嘉靖目光流转,面色不显,让人猜不出此刻这位皇帝在想些什么。

    啪叽。

    一道响声,从嘉靖的脚下传来。

    低下头。

    便见嘉靖一只脚已经踩在了一滩血水里。

    鲜红的血水积蓄在大地上,早已变成了深红的颜色。

    脚步踩在上面,周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跟在后面的吕芳眼皮子都在打颤。

    而嘉靖也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他看向了持刀护在自己身前的严绍庭,不由露出笑声。

    “严绍庭。”

    严绍庭心中一动,赶忙转身回头,不知老道长这时候又要说些什么。

    他低下头。

    “皇上。”

    嘉靖则是笑着说:“朕还记得,当初西苑宫墙之外枪响后,你也是问询之后慌忙着甲持刀,前往西苑要护卫于朕吧。”

    严绍庭低着头,看不到老道长此刻的脸色。

    他只是低声道:“此乃微臣职责所在。”

    嘉靖摇了摇头:“你做的很不错。”

    很不错?

    是上一次做的很不错,还是这一次?

    严绍庭心中生疑。

    而在这个时候。

    在众人的后方,已经有更大的动静传来。

    嘉靖转身看了过去,冷声一笑。

    严绍庭这才终于是趁机抬起头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望无际的兵马,正在镇远侯顾寰的带领下,赶赴此处。

    其中以骑兵最多。

    骑兵们分成两支,从两翼斜出,在两侧转了一圈,将皇帝和战场做了一个分割。

    顾寰带着一众京营将领,在距离皇帝还有三十步的时候,便勒停战马然后翻身健步下马。

    这帮身披甲胄的将领们三步并着两步,转瞬便到了皇帝面前。

    以镇远侯顾寰为首,众将齐齐单膝着地,双手抱拳。

    “臣等护驾来迟。”

    “还请陛下责罚。”

    在两侧众多骑兵护卫外,更多的京营官兵,也冲向了战场,做着最后收尾的程序。

    嘉靖脸色不显,只是挥了挥手:“都起来吧。”

    顾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而后才缓缓起身。

    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皇帝身边的裕王,而后又与严绍庭对视了一眼。

    见这些人都没有事,顾寰这才暗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是稳稳落地。

    见着顾寰等人起了身。

    嘉靖这才开口道:“速速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叫了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问清了这帮蒙古人是怎么进来的。”

    顾寰当即领命,又看了一眼面色不显的皇帝,这才带着人转身走向战场。

    也就是这个时候。

    昌平方向。

    也有一大帮人赶了过来。

    但显然的,这一帮人明显的分成了两伙。

    其中一伙是以从夹山上赶下来的徐渭为首,在他的身后是李时珍带着的那帮书院里的医学生,还有一帮早就组织起来的昌平妇人,人手一只担架冲了过来。

    他们包括徐渭在内,没有一个人过来参拜皇帝,直接就冲到了战场上。

    而另一伙人则是以严嵩为首,这帮内阁大臣个个都是脸色涨红,额头带汗,气喘吁吁的一路到了皇帝面前。

    不等严嵩开口,在他身边更为年轻一些的徐阶,便已经抢先开口说话。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嘉靖眉头一挑:“救驾?”

    徐阶愣了一下。

    他赶忙抬头看向皇帝身后的战场。

    不论是皇帝带来的内廷兵马还是镇远侯顾寰带来的京营大军,这会儿都只是在战场上做着收尾的工作。

    一瞬间,徐阶便看明白了局势。

    似乎……

    虽然徐阶此刻很不愿意承认,但他不得不认清,今日或许就算没有皇帝亲率大军出城支援,昌平似乎也能独自抵御这些蒙古人。

    甚至。

    徐阶很不想承认,便只有昌平的民壮队就能将这些蒙古人磨死在这里!

    严嵩这会儿终于是缓过气,赶忙上前拱手开口:“今日来犯之敌,无有造成大乱。陛下亲率大军出城征伐,鼎定乾坤,实乃陛下文治武功之盛!今日之事,亦将载于青史,我朝后世子孙必当知晓陛下文武之功!”

    文治武功的话,从严嵩的嘴里说出。

    嘉靖的脸色果然是瞬间缓和了一些,也没了先前的阴沉。

    他的目光扫向了拱手鞠着腰身的严嵩,不由笑着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

    嘉靖竟然是伸手托住严嵩的双臂,缓缓将严嵩托起。

    “首辅耄耋之年,亦能亲赴战场,三五瞬息便已气机平和,看来朕的首辅还能再干几十年!”

    这话赤果果的让在场所有人都眼红。

    但没办法。

    谁让严嵩说的话,真的就这么的深入皇帝之心。

    说完后,嘉靖也不管这些人的那点小心思。

    他转身已然沉下眉头,看向那些在顾寰指挥下护卫在周围的兵马。

    嘉靖冷声一喝:“都推开,朕要看看这些好儿郎们的伤得可重!”

    这时候。

    皇帝的威信已经到了巅峰。

    无数的兵马,随着皇帝一声令下,缓缓退开,将战场重新暴露在众人视线里。

    嘉靖重新提起脚步,向着已经没有兵戈声的战场上走去。

    严绍庭这时候也才有了时间去观察战场上的景象。

    民壮队能站着的基本都已经撤了下来,就在一旁的空地上或躺或坐着歇息。

    书院里的医学生们,穿搜其中不停的检查着每个人的身体,查看是否有内外伤。

    更多的人则在战场上,将那些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抬出来,集中在一旁进行简单的救治。

    而在路边。

    则是一张张白布盖着一具具已经没了气息的尸骸。

    哭声。

    渐渐的在战场上显露出来。

    是那些昌平的妇人们在哭泣。

    这些被白布覆盖下的尸骸,都是她们过去认识的人,甚至有些就是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

    哭声依旧,但没有一个妇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嘉靖就站在尸骸摆放和伤员救治的中间位置,目光显得愈发凝重。

    顾寰这时候也已经在战场上转了一圈,带着人重新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

    顾寰抱拳躬身:“启禀皇上,今日来犯之敌,已经悉数伏诛。活口也已经看押,交由东厂、锦衣卫审讯。”

    跟随着过来的徐阶,目光快速的扫了一眼充斥着血腥味和血液的战场。

    他赶忙笑着开口:“此次我朝全歼来犯之敌,乃是大胜。陛下亲征,更是扬威国朝。”

    然而。

    在严绍庭的视线里,老道长却是眼睑一缩。

    嘉靖侧目看了徐阶一眼。

    徐阶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遭了。

    自己又错了一步。

    果然。

    只听嘉靖冷哼一声。

    “何来大胜?”

    “今日此地白布条条,皆为朕之错也!”

    在众人注视下。

    嘉靖冷哼道:“朕有错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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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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