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斗这临死之人,处处透着洒脱不羁。

    见了穿着斗牛服的魏忠贤,既不下跪,也不迎接。

    更不惧周围那么多番子和士兵。

    他倒是和对待一个老友一样,朝魏忠贤介绍自己孙子的情况。

    魏忠贤并没有急着答话。

    一双昏黄的眸子,只是落在了范毓宾的身上。

    考究的宝蓝色直缀,已经是污秽不堪,上面白迹斑斑,不知道是不是呕吐物还是黄痰。

    青年的脸上一片灰白,四方巾没有箍牢,歪歪扭扭挂在一侧,头发已经散乱,显得特别好笑。

    可魏忠贤并没有笑,对于将死之人,不知何时起。

    他总是愿意给其一点体面的,叛徒如王童之徒除外。

    “唱得挺好,唱的曲目,是《空城计》吧?

    也挺应景的。

    只是你们爷孙俩,可不是什么诸葛武侯。

    呵呵呵呵。倒是挺好笑的。

    杂家以前也是,听过山西梆子戏的。

    这梆子戏挺对杂家的胃口。

    先皇天启皇爷爱看武戏,梆子戏中武戏最多。

    是先皇的最爱。

    杂家也是爱看的。

    就是你孙子到底是玩票性质,这调似乎起高了。”

    见魏忠贤没说正事,竟然说起了范毓宾唱大戏。

    还把山西梆子戏说得很内行。

    范永斗神情一愣,他临死从容自若,悠闲犹如冬日墙角晒暖的老汉。

    没想到堵上门的刽子手,比自己更从容,还有心情聊先皇的事情。

    “厂公大人谬赞了。

    老朽不知先皇也喜欢听梆子戏。

    遥想先皇风采,一定不是坊间戏言那样荒诞无稽可笑。

    这山西梆子戏就适合男人唱,却是不如江南昆曲委婉凄凉,更显韵味悠长。”

    魏忠贤点点头,没有再纠结山西梆子戏,也没有细谈天启帝真正的风采。

    他看着范永斗问道。

    “杂家印象中,没有和你见过面。

    你是怎么知道杂家是谁的?”

    范永斗也不隐瞒,直接说道。

    “我范家在京城有自己的眼线。

    而且数量很多。

    可以说范家的生意做得越多,眼线就越多。

    锦衣卫虽然说,处置了我范家的介休会馆。

    可还是有别的商铺,没收着的不是?

    早两天前,老朽就知道。

    东厂会倾巢出动。

    正副两位厂公分一南一北,都为了我范家而来。

    只是这方厂公去了山西,堵住了两位藩王,也堵住了范家的外援。

    那剩下能穿斗牛服,站在老朽面前追忆先皇,又是六十多岁模样的老者。

    那只能是魏厂公了。”

    魏忠贤点点头,确实如此。

    从未见过他,却能认出他,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这京城真是一把筛子,啥人都能从中收集到信息,尤其是商人更容易。

    “两天前?

    你两天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不逃走呢?

    那盛京可还是有你的店铺族人。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不定你们范家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只不过到时候,杂家和朝廷这边要称呼你们范家为建奴了。”

    魏忠贤这话说得很诚恳,仿佛他是范永斗的老友。

    真的为范家考虑似的。

    范永斗洒然而笑。

    “厂公大人,您是天子近臣。

    虽比不上以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现在也算得上京城中有数的大人物。

    何必在这里诓骗一个将死之人。

    两天前,这张家口堡已经被你们东厂渗透完了。

    布置的明桩暗桩无数,已经是滴水不透。

    哪里还能让我们范家,安然无恙地撤离。

    还有一件事情,老朽想问一下厂公。

    我们范家两个月前,来的那个叫王童的小伙子,可是你们的人?”

    “哦,他一来你们就发现了?

    怎么这么容易就发现了。

    难为杂家还精心培训那么长时间,用了不少手段。

    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发现。

    倒是小瞧了你们商贾之家。

    嘿嘿嘿,俺们厂卫还是改不过来,以前直来直去的行事。

    这种暗戳戳的事情,还要慢慢来啊。

    那你们发现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王童留着。

    这不就是祸害吗?”

    范永斗笑笑摇头。

    “范家别人没发现,是老朽发现的。

    老朽那日正好路过自家皮货行,看见了王童。

    只是当时老朽发现了,就没有进去。

    为什么老朽一眼就能识破王童的身份,这也简单。

    我那大儿子范三拔和掌柜的,是没有见过太监的。

    可老朽是见过的,知道你们太监平日里是个什么模样。

    厂公大人错就错在,不该把太监外派出去,当什么探子暗桩。

    这男人要是裤裆里没有了那话儿,走路总是轻飘飘不着力,和孤魂野鬼似的。”

    范永斗这话说到这里,已经相当恶毒。可魏忠贤仿若没听见,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嗯,杂家知道了,以后会吸取教训的。

    只是你见过太监?

    在哪里见过?

    汇报上来的情报里,显示你这老小子可从来没有来过京城,更别说来过京城。

    除了这些。

    宣府的监军太监,皇爷还没有派出。

    你范家和之前的监军太监,也没有什么深交啊?”

    范永斗笑而不语,他知道魏忠贤自己可以反应过来。

    “哦,对了对了。

    你见过的应该不是明国的太监,而是那金国建奴的太监。

    杂家思路受限,倒是想得浅薄了。

    光想着大明朝自家的太监。

    倒是忘了东虏建奴,那僭越的盛京小朝廷。

    呸,应该叫沈阳卫才对。”

    “厂公大人,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关外的大金国,在老朽看来,可比咱大明朝更有活力,也更有开拓精神。

    何必纠结什么僭越,什么正统不正统的。”

    魏忠贤没有驳斥,只是静静地看着范永斗说道。

    “你接着说,为什么会留着王童那个探子?

    哦,是了。

    你让他以为他会很快接触到,你们范家走私建奴的秘密。

    却始终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始终摸不到也看不到。

    那五姑娘范玉芝的事,也是你故意为之了?

    你倒是舍得下本钱。

    杂家这回要不是突然来张家口,你还能耍,这个探子好几年。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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