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对于窦婴‘想要得到锻炼’的请求,丞相刘舍给予了相当有趣的反馈。

    ——东西二市,外加一个子钱商人们的新聚所:槐市!

    只要能把这三个地方打理好,窦婴不说能就此宰执天下,也起码是证明了自己,具备了解决具体问题、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

    这很重要;

    尤其是在当今刘荣这一朝,这非常重要。

    事实上,当今刘荣在位这一朝,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官僚群体心目中,前所未有的一个新时代。

    在过去,人们想要做官,有无数种方式和渠道。

    你可以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学术大拿,然后到皇帝面前指点江山,以读书人的广阔视角,谋求一官半职。

    你也可以建功立业,凭武勋为自己换来一个奖励性质的职务;

    只要你别犯错——甚至只是不犯大错,那即便你尸位素餐不作为,你也顶多是无法得到升迁,却几乎不可能被罢免。

    若是你出身底层,既没有读书学习的家庭条件,也没有建功立业的身体素质,你也还有许多其他渠道做官。

    ——你可以对父母很孝顺,以至于某间彰显你孝顺的事传遍大江南北,你就可以举孝廉,单凭孝顺的名声做官;

    你可以很努力的种田,哪怕琢磨不出什么新技术,单凭种田努力这一项,你也可以举‘力田’,被授予啬夫之类的位置,负责教导老百姓如何更好的种地。

    甚至哪怕你出身商籍,一不能凭读书做官,二不能从军建功,三不能举孝廉、四不能举力田,你也依旧有属于自己的方式,去谋求你想要的官职。

    捐官。

    没错,如今汉室,也同样有用钱财‘买官’的渠道。

    而且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朝代,在如今汉室‘买官’,并非什么找人送礼走关系的灰色渠道,而是能正大光明向官府——甚至是直接向中央官府付款购买的合法渠道。

    通过这种捐官方式所任命的郎官,在这个时代被称为:赀郎。

    赀,通资。

    赀为郎,即‘资为郎’——向官府交一笔钱,以换取成为郎官的机会。

    而且赀郎和赀郎之间,也不尽相同。

    汉官制:家赀百万者,捐十万为郎;

    数百万者,捐二十万为侍郎;

    千万者,捐百万为骑郎。

    其中,捐十万换得的‘郎’,主要是负责文书整理、摘抄等事务,属于打砸的,理论上没有机会靠近皇帝圣驾;

    捐二十万换得‘侍郎’,则有机会在非正式场合——如刘荣自宣室前往后宫某殿时,侍奉于刘荣左右,听候差遣。

    百万钱换得的骑郎,顾名思义,可以在刘荣出宫时,成为跟随在刘荣圣驾左右的护卫骑士。

    除此之外——除了有钱人买官‘赀为郎’,贵族也有属于自己的谋官渠道。

    荫为郎。

    所谓‘荫’,顾名思义,便是贵族子弟蒙父祖余荫,也就是先辈的面子,而得到皇帝的优待,给与一个入宫为郎,侍奉于天子左右的锻炼机会。

    以上种种,几乎涵盖了社会上的方方面面,涵盖了各个阶级,乃至于各种状况。

    ——贵族可以读书,可以从军,更或直接就是‘荫为郎’;

    底层百姓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状况,有钱读书就读书,有身体天赋就从军,实在不行就另辟蹊径,要么好好种田,要么做个孝子;

    就连处于汉家社会鄙视链、地位链底层的商人,也依旧有一个赀官的路子可以走。

    而且混出名堂的人还不少!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的廷尉张释之,就是凭借富豪哥哥的产业赀为郎。

    在得道袁盎举荐之前,张释之已经做了十年的郎官,久不得升迁。

    见到袁盎时,张释之便表达了自己打算辞官的想法,并对袁盎抱怨道:久宦减仲产。

    ——做了太久的官,没混出什么名堂,以至于仲兄的家产,都被我做官这些年给花缩水了……

    也就是说,在当今刘荣之前,凡汉家之民,无论尊卑贵贱,无论富庶贫穷,都有机会谋求个一官半职。

    但到了刘荣这一朝~

    准确的说,是从刘荣太子监国开始,大家便隐约感觉到:不知不觉间,做汉家的官,似乎多了一个隐性的先决条件。

    得会办事儿。

    在过去,孝子举孝廉而为县令,可以一辈子都不管县衙事务,甚至一辈子都不出现在县衙班房;

    只做个甩手掌柜,将具体事务全丢给副手们,自己则安心领着六百石到千石的俸禄,安度余生便是。

    商人子弟赀为郎、贵族子弟荫为郎,也不需要能力多么出众——去宫里应付着待两年,镀层金,顺便长长见识;

    到了时间就出宫,凭借在宫里增长的见识,在远离长安朝堂的偏远地区,甚至直接就是关东某个县令,乃至郡都邮之类的职务,然后混吃等死一辈子,那也是很香的。

    唯独力田,因为其本身就是有余‘种田种的好’而做官,所以做了官之后也无法躺平,只能更加努力的种田。

    可即便是‘无法躺平’的举力田,也依旧是只需要种田而已。

    但自打刘荣太子监国,逐步接管汉家的政权之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幻。

    ——对于举孝廉,刘荣的第一反应很正常:派出采风御史,核查孝子事迹是否属实,并走访其家乡,核查其德行。

    但在审查结束,确定这就是一个孝子,可以举孝廉时,刘荣却并不像历代先皇那般直接任命官职。

    而是先‘欣慰至极’的颁诏表彰,并举为孝廉,顺带着把孝廉事迹传播一番,以作为正面典型。

    然后,就把举孝廉者接回长安,直接安排进少府、内史,乃至于相府这样的具体事务部门锻炼!

    美其名曰:士不教,不得征;官不教,不得任。

    这么做的效果非常显著。

    自先孝景皇帝三年,也就是刘荣太子监国那年至今,这过去四年的时间里,汉家全天下总共举了三位孝廉。

    其中一人被安排到了刘舍的相府,锻炼两年之后外放关东,做了某个贫困县的县令。

    根据采风御史带回来的消息,那位举孝廉出身,并曾在相府历练的县令做的好不错——至少把县内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虽然没有什么进取心和进取的能力,但守成却也是绰绰有余。

    其余二人,一个至今都还在内史历练,据说天资不错,已经能写会认,并处理政务公文了!

    至于去少府历练的那个,则出了点差错——因为受贿而被刘荣贬斥,丢去了丰邑做城门尉。

    就丰邑那卧虎藏龙的地方,这位孝廉出身,却又同时有道德污点的门尉,怕是这辈子都无法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了。

    从以上这三位——自刘荣掌权至今,汉家全天下所举的三位孝廉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在对待官员的问题上,当今刘荣,与汉家历代先皇的区别在哪。

    ——太祖高皇帝不问出身,不论能力,甚至不关心你办事的手段,而是只要结果。

    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好,太祖皇帝就高兴;

    哪怕你是个卑鄙小人,太祖皇帝也大概率能和你把酒言欢。

    可若是事儿办不好,哪怕你是个道德君子、当世大儒,太祖皇帝也能吹胡子瞪眼,甚至把你一脚踹进水沟里,再在你的儒冠里面撒尿。

    孝惠皇帝更看重一个人的德行,非正人君子不用!

    却反而不怎么在乎这些正人君子,到底是精干的能臣,还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太宗孝文皇帝,则稍微现实一些——什么人到了太宗皇帝手里,几乎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小人,太宗皇帝有小人的用法;

    君子,太宗皇帝也有对君子的安排。

    主打的就是一个:来者不拒,天生你材必有用!

    但比起刘荣‘得会办事儿’的官员任用先决条件,太宗皇帝也还是有些过于‘来者不拒’了。

    因为能办事儿的干吏,太宗皇帝能用;

    不办事儿的昏吏、无能之辈,太宗皇帝,也能找到他们的‘闪光点’。

    比如做个贞节牌坊,或是泥塑雕像之类……

    而当今刘荣对待官员,虽然从来都没有明说‘官员必须会办事儿,必须有合格线以上的政治水平’,但刘荣在对待官员任免相关事务上的所作所为,却时时刻刻都在佐证着这一点。

    具体来说就是:某个官员任命被刘荣否决,理由五花八门。

    什么经验不足啊~

    资历不足啊~

    有更合适的人选之类;

    但若是把这些被刘荣否决的官员任命汇总起来,就不难发现: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就是多少有些流于表面——要么是纯靠道德做官,要么就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业务能力普遍不大合格。

    作为刘荣半个原始股,同时也是当代窦氏外戚最杰出的代表性人物,以及刘荣与太皇太后外戚:窦氏一族之间的关键纽带,窦婴显然也明白刘荣在对待官员时的这一倾向。

    所以,窦婴此番,才会找上刘舍‘讨个差事’,好锻炼自己的业务能力。

    而刘舍的反馈~

    怎么说呢……

    “东市之繁杂,饶是太宗皇帝之时的晁错,都几次三番被弄的狼狈不堪,险些功败垂成。”

    “南市虽已无子钱商为祸,但大多数功侯贵戚,也都还是南市的老主顾。”

    “更何况曾经扎根南市的子钱商,除去已经灭亡的无盐氏,余者如今都搬去了槐市;”

    “而槐市此番,也被丞相托付于堂兄之手……”

    尚冠里,南皮侯府。

    听闻窦婴同自己说起今日,在相府——从刘舍处所得到的反馈,南皮侯刘彭祖只神情复杂的苦笑着摇摇头。

    良久,又悠然叹息道:“多少有些棘手啊~”

    “若是办得好,堂兄或可就此稳住脚跟,不再为朝堂内外所轻。”

    “可一旦出了什么差错……”

    闻言,窦婴也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旋即如临大敌般皱眉思考起来。

    ——在这个时代,商人,确实是社会地位最低、政治地位最卑贱的群体。

    但与此同时,能在长安一代——尤其是长安城内扎根的大商人,几乎全都是功侯家族的白手套!

    好比当年,尚还是储君太子的刘荣负责平抑粮价,看似是在和粮商们斗智斗勇,实则,却是和他们背后功侯贵族们掰腕子。

    事情发展到最后,最终boss更是让天下人惊掉了下巴:刘荣的姑母,当朝天子启的亲姐姐,窦老太后的长女——馆陶公主刘嫖!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已经灭亡的无盐氏,还是已经搬迁到城郊槐市的子钱商们,亦或是南市那些奢侈品商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乃至好几个功侯贵戚。

    而窦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不违背律法,不辜负使民、职责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与这些背靠大人物的商人——主要是和他们背后的大人物起冲突。

    这其中最困难的,无一便是这个‘度’的把握。

    太过于大公无私,很可能会和大半个尚冠里站在对立面;

    反之,太过于宽松,则大概率会让当今刘荣失望,非但无法因为基层履历而得到朝堂内外认可,反而还会被朝堂内外进一步否定。

    更有甚者,一个‘纨绔二代’‘纯靠外戚身份做官’的帽子,将在窦婴头上悍的更死。

    最糟糕的情况,很可能是朝堂内外有此衍生出‘吴楚之乱时,魏其侯所立功勋,怕不也是恩封多余功封吧?’的结论。

    然后,窦婴就可以断了‘做一个好丞相’的念头,老老实实在丞相之位上划水三五年,然后灰溜溜跑回自己的彻侯封国,学章武侯窦广国寻仙问道……

    “南皮侯近来如何?”

    一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窦婴自然而然的,问起了窦彭祖的近况。

    自当年,因为那件事而被刘荣弃用,窦彭祖便去了上林苑,跟随于章武侯窦广国身边。

    用刘荣的话来说,是让窦彭祖跟随德高望重的本族亲长,学习做人的道理。

    现如今,窦彭祖显然也已是‘刑满释放’,回到了自己位于尚冠里的南皮侯府。

    但从窦彭祖那几欲言又止,最终又再三苦笑哀叹的表情,窦婴就不难得出结论。

    ——从今往后,窦氏外戚一族的命运,几乎尽系于窦婴一人。

    尤其是窦老太后驾崩之后,窦氏外戚是兴是衰——甚至是能兴多久、能衰的多慢,都全靠窦婴一人,在未来这五到十年当中的作为与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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