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

    “速退!”

    三日之后,高阙以南,大河南岸。

    随着河对岸,再度飞来遮天蔽日的齐射,正忙着搭设浮桥的遂营将士们,在各自将官的指挥下争相后退。

    说是后退,其实,也就是离岸边稍远些,来到距离河岸约莫五十步的位置,好整以暇的看向河对岸,正驻马挽弓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以骑射立足于草原,但真要说起来,匈奴人大规模列装的手工长弓,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其实都比不上如今汉军将士列装,由少府军工部门统一制作而出的强弓、硬弩。

    甚至在草原上,真要比射术,匈奴本部甚至都排不进前三!

    无论是以长弓作为部族图腾,以射术专精闻名于草原的楼烦部,还是以一手‘回马射’立足草原的白羊部,都比匈奴人更精于‘射’。

    至于匈奴本部的看家本领,则是下马混战,即肉搏白刃战。

    相较于本就并非‘游牧之民最善射者’的匈奴人,汉家的弓弩部队,其实并不会落下风。

    二者相比较,汉军弓弩部队有更为精良的武器装备,以及足够的训练强度;

    而匈奴游骑部队,则能凭借胯下马匹的机动性,具备短时间内、高频率移动射击点的机动优势。

    可若是抛开弓骑兵的机动性,单论射程,匈奴弓骑自是远远比不上装备有制式强弓硬弩的汉军弓弩部队。

    此刻,便是汉匈双方在远程火力部队方面,最直观的对比写照。

    ——大河对岸,发觉汉军正在搭设浮桥的匈奴人,终于舍得从高阙出来了。

    出来之后,匈奴人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对着河对岸是一轮接着一轮的齐射;

    然并卵。

    匈奴人所用的弓,多为持弓者本人,以形态适宜的木材,辅以牛羊筋、皮所制。

    稍微阔气点的,也不过是草原上聊胜于无的木匠,摸索着搞出来的手工弓。

    顶天了去,也就是五十多年前,秦长城军团收缩兵力,所遗留在河套、幕南地区,并为匈奴人‘继承’的秦制弓弩。

    这些秦制弓弩,弩机基本都已经因为各部分零件的损坏,而在不具备零件打造、武器装备修理维护能力的草原宣布报废。

    便是秦弓——一柄弓高强度使用几十年,就算是再怎么质地精良,也总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

    就拿高阙来说:当年,匈奴人在高阙,得到了秦长城军团留下的上万柄弩机、数万张长弓,以及数之不尽的弓羽箭矢。

    至于戈矛、刀剑之类的精良青铜器,更是不知有多少。

    而今,匈奴人号称‘控弦四十万’,却凑不出哪怕一百把秦弩。

    便是凑出来的几十把,也都是零件换了又换,几把破损的秦弩拆解,凑出来的一把组装弩。

    弓倒是稍多些——有那么两三千张,就是弓弦基本也都崩断更换过,弓身也大都变了形。

    至于那些以匈奴人本身拥有的工艺,所制造出来的匈奴长弓,射程普遍在八十步到九十步左右。

    能达到一百步的弓,在草原就已经算得上是‘无比精良’了。

    反观汉军将士所列装的少府产制式弓,却是以百步的有效射程、百步外入木三指的威力,来作为合格标准的。

    未达到这个标准的残次品,大都会被发放给地方郡县,来作为青壮冬训时所用的‘准军械’。

    就这,地方郡县还都不大乐意,怕青壮们练不出来足够好的射术,宁愿自掏腰包买正儿八经的‘合格弓’,将少府分发的残次品扔在库房里吃灰。

    这就导致此刻,高阙内的匈奴人走到大河北岸,想要隔着大几十步的距离,朝南岸正在搭设浮桥的汉军将士挽弓抛射时,有将近一半的弓羽都没能‘上岸’,在临近南岸时一头扎入大河,而后被飞流冲走。

    即便侥幸‘上了岸’的箭矢,也大都已经超出了有效射程,绵软无力不说,还只能覆盖南岸二十步内的距离。

    遂营将士之所以躲到河岸五十步外,一来是趁机休息一下,二来,也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万一被匈奴人绵软无力的弓羽箭矢射中,擦破点皮什么的,再闹个感染化脓,那可就麻烦了。

    只是这样的情况,也没有维持太久。

    在匈奴人又一轮齐射结束之后,汉军弓弩部队,也终于完成集结……

    “进!”

    随着令旗麾下,一个个中层将官声嘶力竭的大吼着,指挥弓弩方阵快步上前。

    于河岸列阵,挽弓便是一轮齐射!

    不同于匈奴弓骑的‘鞭长莫及’——汉军将士的弓弩齐射,几乎都射到了对岸,并覆盖了北岸五十步之内的范围!

    一时间,北岸一阵哀嚎遍野,人仰马翻。

    本就因汉军将士在搭设浮桥,而感到焦急万分的匈奴人,更是被汉军这一轮齐射吓得慌忙撤退,不眨眼的功夫,竟已是大半撤入高阙。

    对岸没有匈奴人放冷箭,遂营将士当即便再度上前,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搭设浮桥的工作。

    而在距离河岸一百五十步距离,栾布站在平地而起三丈之高的将台之上,面色无喜无悲的缓缓点下头。

    “就这么大。”

    “匈奴人放箭,便伺机齐射回击。”

    “——传令睢阳:搭设浮桥不必太快,在合理得范围内,能搭多慢,就搭多慢。”

    “再者:无论如何,都决不能真把浮桥给搭出来。”

    “拖到岁首凛冬初雪,此战,便算是大功告成。”

    栾布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一队亲兵领命而去,将栾布的军令,传到遂营、弓弩部队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栾布身后,韩颓当、刘非二人含笑一对视,又颇有些挑衅的看了看左右——那些先前,认为攻打高阙‘无比愚蠢’的其余众人。

    谁说打高阙,就非得是真打?

    佯攻不也是打嘛!

    就好比此刻,汉军遂营将士慢条斯理,甚至多少有些‘不情不愿’的搭设浮桥;

    对岸匈奴人抛射骚扰,汉军弓弩部队,也都是实在被烦得不行,才出来象征性的回击一波。

    然后就拖呗!

    看匈奴人那副惊弓之鸟的架势,怕是高阙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打算‘攻取高阙’的汉军将士身上。

    接下来,自然就是不知在不在高阙的军臣,需要做抉择的时候了。

    “军臣,大抵是能看出来我大军,是无心——也无力真正攻夺高阙的。”

    “但只要我大军‘攻打’高阙一日,军臣就不敢把太多注意力,转移到高阙以外的地方。”

    “只要这样的僵持状态,能维持到入冬,那此战,便算是功成。”

    “至于开春之后如何……”

    如是想着,栾布缓缓回过身望向身后几里外,那面已经隐约可以看见轮廓的城墙。

    良久,栾布一丝不苟的面容之上,也终于露出了一抹难得轻松地笑容。

    ——佯攻高阙,无疑是此战,北地方面军所走出的一步妙旗。

    在此之前,北地方面军占据着河套,一直等待着回援的单于庭主力有所动作,却又迟迟没能等到。

    时日一久,莫说是将帅,便是底层士卒,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这单于庭主力,不会是在密谋着,要搞一个大活吧?

    就像我大军明面上,和匈奴人‘约战’马邑,实则暗中谋夺河套这般?

    于是,不安的情绪,一度席卷了大半个北地方面军。

    彼时的栾布、韩颓当等一众将领,别说是想办法稳定军心了——就连他们自己,心里面也同样犯嘀咕。

    匈奴人的军队,几乎完全以骑兵组成,论机动性,远非以步兵为主要组成部分的汉军所能相比。

    一旦匈奴人也学着汉家,搞一个声东击西,又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类,汉家很可能反应不过来!

    万一边墙真有哪个部分,被匈奴人突袭扯开口子,那此战,可就不是河套究竟为谁所有的问题;

    而是汉家在这场被匈奴人入侵的战争中,究竟会蒙受多大损失的问题。

    这个担忧,让栾布接连几日寝食难安,深怕哪天醒来,就要接到边墙某一处的求援信。

    好在刘非、韩颓当二人的提议,基本完全解决的这个隐患。

    ——佯攻高阙!

    一如栾布、韩颓当,乃至汉家上下君臣,早在战前的判断:高阙,绝非汉家在最近一到两场战役中,所能觊觎的。

    因为高阙对匈奴人的重要性,甚至达到了军臣本人宁愿亲临战争,亲自挥舞刀剑守城——甚至死一个单于在高阙关墙之上,也无比守住的高度。

    盖因为高阙的归属,基本可以决定幕南的归属。

    匈奴人已经丢了河套,已经丢了一片天堂般的塞外江南;

    若是再丢幕南,那只能挤在幕北苦寒之地的匈奴帝国,莫说是否还能继续以‘帝国’存在了,便是对游牧之民的统治,也大概率会土崩瓦解。

    草原各部,或许会再次分裂,各自为政;

    匈奴单于庭,或许也会分裂为几个部分,如历史上那般,分为东南西北各路单于。

    当‘单于’二字在草原上成为批发品,草原游牧之民在短期内,也就无法对汉家、对诸夏产生丝毫威胁了。

    这一点,汉家心知肚明,匈奴人也必定了然于胸!

    所以,汉家针对高阙的任何一项动作,都必定会引起匈奴单于庭,乃至整个草原——至少是幕南地区的十二分关注!

    因此,栾布这手佯攻高阙,看似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平白浪费时间精力,实则,却是将匈奴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高阙、拉回河套-幕南前线。

    我是打不下来高阙;

    你也知道我打不下来;

    但你敢赌吗?

    敢赌我一定打不下来高阙,转而将大半兵力、精力,投入到其他我猜不透、想不到的地方吗?

    可别忘了;

    在这场战争之前,你对我夺取河套,可也是抱着‘绝对不可能’的态度。

    你,真的敢在失去河套之后,再跟我赌一次吗?

    敢再赌我在夺下河套之后,无法进一步北上,夺下你幕南之地的屏障:高阙,而后将整个幕南,都纳入我汉家的火力覆盖之中吗……

    很显然,匈奴人不敢。

    莫说是如今,传闻‘中人之姿’的军臣单于——便是其父祖老上、冒顿两位单于,也大概率不敢。

    所以,在正式开始佯攻高阙之后,栾布终于可以安心的下定结论:军臣的单于庭主力,无论先前在不在高阙,此刻,都必定是要么在高阙另一侧搔首弄姿,要么在奔赴高阙的路上。

    至于先前,军臣老贼究竟在盘算什么,却也不重要了。

    因为无论军臣先前想干什么,眼下,都必定无法将那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想法变成现实了。

    军臣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高阙安稳,将汉军的兵峰阻挡在高阙以南、幕南以外;

    至于剩下的——无论是向汉家报今年年初,那一战的战败之仇,还是重新夺回河套,都已经不再是军臣所应该考虑的事……

    “朔方郡,如此便算定下了。”

    “也不知陛下,会任命何人,为朔方郡首任太守……”

    心里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开,栾布便也有了精力,开始遐想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必将面临巨大威胁、巨大挑战,且必须独自面对挑战的朔方郡首任太守。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汉家借此战夺回河套,设立朔方郡;

    而日后的朔方郡,将面临西侧的河西、北方的幕南——两个方向的战略压力。

    虽然两个方向,都有大河来作为缓冲,或者说是天然屏障,但考虑到日后的朔方太守,不单只是个武将,还需要兼顾河套地区的发展、建设,以及民生,这个问题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要想在河套站稳脚跟、彻底消化河套,汉家就必须让河套,真正成为能为汉家产出收益的地方,而非一片需要汉家持续砸下重金、驻扎重兵,却无法为汉家带来实际收益的多战之地。

    这就意味着日后的朔方太守,得对马政——尤其是战马培育方面的马政事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乃至于实操经验。

    这样的官员,即善养马者,别说是在汉家,便是草原游牧之民当中,都是相当稀缺的专业人才。

    再加上民生、内治,以及军事素养、战略眼光等等——各方面结合起来,对于将来那位朔方太守,可谓是提出了极为严苛的条件。

    即要会养马,还得会低成本养马;

    既要知兵、会带兵打仗,还要有能力为河套地区、为朔方郡,尽可能避免战争。

    除此之外,还要知刑罚、懂官场,直到如何治理一方;

    同时,还不能犯忌讳,让远在数千里外的长安天子起疑心。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当今汉室真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就算不是当朝三公,也绝对是未来的三公胚子!

    将这么一个人送到塞外,送来这河南地做朔方太守……

    “朔方,或许不再是以太守、都尉分治军政。”

    “只是不知,陛下究竟作何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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