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太守之职,黜为中郎……”

    “削邑二百户……”

    ···

    “陛下,这是要硬保程不识啊~”

    河套,朝那塞正北六百里,上郡西北方向一百五十里,白羊部落故居。

    中军大帐之内,端的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

    ——此处,已经位于汉室孤悬塞外的前哨站:云中城正西方向!

    再往北百里,便是故秦要塞:高阙。

    如果将汉家曾经的版图,形容为北方一马平川,唯独左上角缺了一块长方形的话,那河套,便是补上这块缺陷的最后一块拼图。

    有了河套,曾经的前线:北地郡,以及朝那要塞,都将成为陇右那样的‘准前线’——身处边防线,却并不与敌人直接接壤的准前线。

    至于过去的上郡,北面有云中郡,却又和云中郡隔着二百余里地、隔着三五匈奴部族;

    西面又有白羊部虎视眈眈,隔三差五来打一次秋风。

    南面——本该是后方、底气的南面,是战略位置比上郡都还要更加危险的北地郡。

    唯独东面,有代国中部地区,即代都晋阳所在的太原郡,却也和上郡隔着层层叠叠、南北纵向排列的山峦、丘壑。

    在过去,汉家北方边墙最危险、战略处境最恶劣的,除了孤悬塞外,随时随刻都有可能陷入包围圈的孤城云中外,便首数两面临敌,其余两面又无法提供支援的上郡。

    在过去,一旦边墙有变,上郡上下将官都会忙的脚不着地,拆东墙补西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北方云中方向,就算支援不了云中,也至少要在北侧边防线布防;

    西侧虽有大河天险,但匈奴人零散游骑渡河驰掠,也不是发生过一回两回的事,该留的机动力量要留,该投入的精力也丝毫不能少。

    ——尤其这个方向,匈奴人不来则以,即来,便必为白羊部精锐!

    为了避免整个上郡,都成为曾经的北地那般,几乎对匈奴人予取予求的后花园,上郡在这个方向,也不得不驻扎重兵。

    西、北两侧倒也罢了——就连南侧,北地郡所在的防线,上郡也照样省不下半点力气。

    原因也很简单:北地不像上郡,并没有大河来包裹住整条边防线,来作为天险屏障;

    尤其是朝那要塞,一旦被匈奴人攻破,那别说北地了——包含北地、陇右、上、代在内的整个西北边陲,都要在短短数月之内糜烂!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那场战争,对汉家整个北方边陲,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教训。

    所以,为了能在朝那塞被匈奴人攻破、北地失守的情况下,确保本郡不被匈奴游骑所荼毒,上郡还得在自己和北地郡交界处设防。

    三面设防!

    如此繁重的边防压力,压垮了一代又一代上郡太守,以及一代代边防将帅。

    而今,河套易手,汉军西出朝那塞,而后迅速占据了整个河套地区——即河南地;

    如此剧变之后,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无疑便是上郡和云中郡。

    首先,汉家自此掌握河南地,让上郡不必再担心西侧,即河南地方向的战略威胁;

    其次,河南地易主,意味着上郡身后的北地郡,也不再是随时都可能被胡骑驰骋肆虐的匈奴后花园。

    西、南两个方向都不再有防守压力,甚至还有可能得到这两个方向的支援,无疑是大大改善了上郡的边防压力。

    从今往后,上郡唯一需要布置防线的放手方向,便是上郡正北方向的郡界。

    而这,却也恰恰是此番,汉家夺回河南地,让上郡的战略处境大大改善的重中之重。

    ——上郡的北侧,是有云中郡孤悬塞外的!

    就算不考虑其他因素,单就是有云中城——有一座雄伟城池来充当前哨站,上郡在这个方向面临的边防压力,本就大不到哪里去。

    过去,上郡的边防压力大,那是因为西、北两面临敌,需要西、南、北三面设防;

    而今,西、南方向的边防压力不复存在,曾经需要布防三面的兵力、精力,往后都只需要专注于北方防线。

    毫不夸张的说:从今往后,上郡在履行自身边防任务的同时,很可能具备出塞北上,驰援云中的能力!

    至于原因,倒不是上郡真的有如此强悍的战争潜力;

    而是因为此刻,栾布等一众将帅所在之处,虽距离北侧的高阙还有百里,却已经位处于云中城正西方向。

    什么概念?

    从此刻,栾布所在的中军大帐出发,一路向东,跨过大河,就可以直接抵达云中城!

    换而言之,只要栾布此刻的中军大帐所在,能自此进入汉家的版图,那云中城,就不再是孤悬塞外的孤城!

    事实上,汉军此战的目标,也绝非这处位于云中正西方向,却没有任何标的物的旷野。

    只是高阙,终究是故秦要塞……

    “程不识那边,已经是尽了人事。”

    “没能留下单于庭主力,也只是那军臣老二,太过于狡诈、太过急心于回援河南地。”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不能怪程北地的。”

    “——毕竟程北地,可是连弃守马邑这等棋行险招的法子,都给用出来了。”

    “剩下的,便都要看吾等的了。”

    栾布一番话说出口,帐内众人,如江都王刘非、弓高侯韩颓当等,都齐齐点下了头。

    在如今汉室军方,郦寄和栾布,几乎是公认的两个老顽童。

    平日里,老哥儿俩形影不离,动不动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但到了战时,这老哥儿俩,又是天下公认的:如今汉室军方资历最深、能力最强,最值得信任的二人。

    相比较而言,郦寄是开国元勋出身,栾布则是太祖开国之后,以道德高尚而闻名,并于太宗皇帝年间逐步累功,为汉大将。

    故此二人,以郦寄为先,栾布为次。

    只是此战,曲周侯郦寄虽然被刘荣拜为太尉,可终归是要兼顾马邑、河套两个战场,需要居中掌握大局。

    尤其战役初期,汉家还要以明面上的马邑,将自己对河套的图谋给掩盖住。

    所以,自开战至今,太尉曲周侯郦寄,都始终在代都晋阳,遥控指挥马邑战事,并象征性过问河套战场。

    ——此战,大抵便是郦寄的绝唱。

    如果不想成为周亚夫第二,郦寄最好的选择,便是在此战过后急流勇退,告老还乡。

    最起码,也得是主动卸下兵权,并主动表示‘年老体衰,无力佐陛下’,刘荣才会投桃报李,给郦寄一个太师之类的听上去牛逼轰轰,实则没有半点实权的荣誉性质虚职。

    对此,郦寄自己明显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自打战役开启,郦寄便始终保持着极度的战略定力,始终保持着一副‘出问题了我负责,具体怎么打我不管’的态度,分别将马邑、河套两个战场,丢给了程不识、栾布二人自己拿主意。

    对于程不识,郦寄显然是有着充分的信任。

    尤其是城池防守战,郦寄实在不知道除了程不识,如今汉家还有谁值得信任。

    至于栾布——毕竟是老伙计了,有几斤几两,郦寄心里也是门儿清。

    再加上是最后一战,郦寄也就乐得提前释然,让这两位前线主将放开手脚去开,自己堂堂太尉之身,却甘愿做一个合格的后勤部长。

    马邑战场,以前将军雁门太守程不识为主,后将军雁门都尉郅都为辅,显然是没什么奇怪的。

    但河套战场的指挥体系,则稍微复杂了些。

    按道理来说,如今汉室尚存的军衔前后排列顺序,依次为: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上将军,再是前后左右将军之类。

    根据这个排序,在太尉郦寄坐镇后方,如今汉室又并不存在大将军的前提下,战前被拜为车骑将军的弓高侯韩颓当,便该是这整场战役——乃至如今汉家的军方二号人物。

    至于上将军栾布,则应当是三号人物;

    既然一号太尉郦寄远在代都晋阳,那河套战场,就该是二号车骑将军韩颓当说了算,三号上将军栾布从旁辅佐。

    可实际状况却是:平日里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权夺利的栾布,以如今汉家三号人物的身份,从二号人物韩颓当手中,毫不迟疑的夺走了河套战场的总指挥权。

    对此,栾布并没有做什么表示,自然的就好像他才是车骑将军、是河套战场之上,汉家军衔最高的主将。

    奇怪的是:被夺权的韩颓当自己,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外人眼中的郦寄、栾布哥儿俩,早在太宗孝文皇帝时,就已经变成了加上韩颓当的哥儿仨了。

    是太宗皇帝当年,发现韩颓当这个降将实在没什么人缘,又因为乃父韩王信的缘故,而被整个朝堂内外唾弃;

    于是,为了给韩颓当找几个小伙伴,同时也是为了安抚韩颓当,太宗皇帝从中牵线搭桥,找来了同样声名有损(骗吕禄虎符,卖友求荣)的郦寄,和韩颓当组成难兄难弟组合。

    只是再怎么说,郦寄的污名终究只是道德污点,和韩颓当的逆贼血统还是无法同日而语;

    所以平日里,当着外人的面,郦寄和栾布二人,也还是会有意无意同韩颓当保持距离。

    韩颓当对此,也同样没有意见。

    在韩颓当看来,老哥儿俩愿意带自己玩儿,而不是像其他人那般,好似避瘟神般避开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

    就算哥儿俩不在意,韩颓当自己也会主动和二人,在外人面前保持距离,以免老哥儿俩被自己所牵连。

    这么些年下来,哥儿仨不说是情同手足,那也起码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谁拿主意、谁办事儿,谁为主、谁为辅,在哥儿仨之间——尤其是在‘非开国元勋’的栾布、韩颓当二人之间,那基本就是商量着来。

    自家弟兄,哪还需要拘礼那许多?

    此战便是如此——不等栾布将‘老弟降将之身,若为主将,恐长安朝堂不安’的顾虑提出,韩颓当便抢先拍了拍胸部:说好了啊,我就管骑兵,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见韩颓当如此懂事,甚至懂事的有点让人心疼,老伙计栾布自也是乐得如此。

    时至今日,时间来到当今天子荣新元元年末;

    战役开打将近一个月,但河套战场,却基本没爆发几场像样的战斗。

    这当然不意味着正常战争,汉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河套;

    恰恰相反——如今的栾布,就在忧心于接下来,那场好似积水泄洪而下的惨烈战斗。

    “高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谋。”

    “陛下也有旨意:北地方面军,拼尽全力,保住此战胜利果实——吞下河南地!”

    “而后,以河南地设朔方郡,以大河为界,与匈奴隔高阙而望。”

    “至于谋夺高阙,却绝非此战所能为……”

    嘴上如是说着,栾布的目光极其自然的一转,落到了身旁的老伙计:弓高侯韩颓当身上。

    得到老伙计示意,韩颓当也是一马当先站出身,来到堪舆前,围着河南地——或者说是汉朔方郡的西、北防线,即大河在河套地区的流域画了一个圈。

    “若以大河为界,以高阙为日后之汉匈边境,那眼下,除了正在星夜驰远而来的单于庭主力,我部还需要解决两个大难。”

    “——第一个,是河南地以西,即河西之地的休屠、混邪、犁芋等部;”

    “其次,便是白羊、楼烦二部故驻扎地。”

    ···

    “前者,关乎我汉家之朔方郡,日后能否成为我汉军扎根、立足之处,而非失而复得、得复又失的百战之地、流血之地。”

    “后者,这关乎朔方郡北方边墙,即与高阙隔大河而望的防线,能否安稳。”

    “——尤其是白羊部故驻扎地,多有羌人盗羊贼,行打家劫舍、劫道杀人之事。”

    “若是不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那即便回援的单于庭主力,最终没能将河南地重新夺回,我汉家,也很难在这‘朔方郡’扎下脚跟。”

    “甚至于这‘朔方郡’这三个字,也极有可能成为一纸空谈、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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