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后召见,刘荣自然不敢不去。

    大致摸透了老太后的打算,刘荣也并没有梗着脖子多说,含糊其辞,就给暂时糊弄了过去。

    二弟刘德、三弟刘淤、四弟刘余、五弟刘非之后,其他的弟弟们,也都次序抵达了长安。

    ——老六长沙王刘发,由于路途实在太远,是最后一个到的。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则一同抵达。

    老八胶西王刘端,小十胶东王刘彘,也是前后脚到的长安。

    至于更小的几个,即小王美人:王皃姁所生的小十一、小十二,则都还因年幼而养在长安。

    孝景皇帝驾崩之后,小王美人自己也不便留在宫中,便被刘荣送去桂宫,与故薄皇后作伴。

    此番,诸王还朝,除了象征性的‘本父丧’,以及在刘荣这一朝首次觐见之外,最主要的大事,便是封王事宜。

    如刘荣一母同胞的兄弟,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二人,其中一个当移封为赵王,另一个,则当移封到一个更大些的诸侯国。

    这也是为何当年,两个弟弟离京就藩的时候,刘荣会专门提醒两个弟弟:别急着把王宫建的太好,能凑合着住两年就行了。

    虽没明说,却也已经是按时二人:反正早晚要移封,别搞个富丽堂皇的王宫,最后却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眼下,便是这二王该移封的时候了。

    至于老四鲁王刘余,老六长沙王刘发二人,早在获封之初,便是带着政治人物就国。

    ——刘余去鲁地,是为了压制当地,愈发甚嚣尘上的‘以儒治国’的舆论,以及发动这个舆论的鲁儒。

    这几年下来,刘余做的不错。

    至少算得上合格。

    所以此番入朝,刘荣主要是考察一下过去几年,刘余在鲁地所进行的文化引导工作,并加以指导。

    至于长沙王刘发,则肩负着汉家南边境,防备岭南百越之地的战略任务。

    而汉室的南方,不同于北境的军事战略压力——更准确的说,汉室的南方,也就是岭南百越,更像是政治问题,而非军事问题。

    北墙外,是纯粹的外部游牧民族,而南方岭南,则是早就被纳入华夏文明怀抱,却在秦末乱世意外割据的南越赵佗。

    如果汉家没有北方的战略防守压力,只有南方一个心腹大患,那根本无需讨论岭南是否需要武统——在成为汉家唯一战略敌人的瞬间,赵佗那只老乌龟,就会迅速决定内附!

    舍得下老脸,就做汉家的承恩侯、归义王之类,以在长安颐养天年;

    舍不下,也不过是毗邻岭南的长沙、荆吴一代,顶着个荣誉性质的虚爵,以归养乡野。

    所以,汉家对于岭南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打,不值当。

    得不偿失不说,现实条件也不允许汉家——不允许仍旧处于匈奴人战略威胁之下的汉家,分出精力在岭南动武。

    故而,在不动武的基础上,汉家愿意通过任何方式,来保证岭南名义上归属于汉家。

    一如过往这些年,岭南以南越赵佗政权为主,闽越、东越等国为辅,皆奉汉天子为‘君’,奉汉家为宗主,接受汉家的册封,以及名义上的从属关系。

    然而实际上,汉家实际掌控的版图,却是以南方五岭为界。

    过了五岭,踏上百越之地,还能受到汉家律法、刘汉社稷庇护的,便只有长安派去的使节。

    而长沙国作为五岭以北,或者说是岭南百越之地,与神州中原之间的缓冲区域,肩负的政治责任不可谓不重。

    从汉家的利益考虑,长沙王治长沙,基本全权负责对岭南百越的监视,绝不能太软弱;

    但从汉家战略重心集中在北方,分不出精力到岭南的事实出发,以‘不可动武’为先决条件,长沙王对待岭南百越,又不能过度强硬。

    一边,是为了不动武能忍则忍;

    同时,又要处于宗主国、天朝上国的自尊,而不能太过于予取予求。

    这个度如何把握,显然是个技术活。

    在孝景皇帝之前,长沙这块地界,一直都是由汉家在太祖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后,唯一一家合法存在的异姓诸侯:长沙王吴氏去头疼的。

    汉室初代长沙王吴芮,早在秦时,便是秦属番县的县令,为当地百姓尊敬的称呼为:番君,享有极高的名望。

    再加上‘吴王夫差后裔’的血脉加成,使得吴芮此人,在荆吴百姓心中,占据着极其特殊的位置。

    考虑到这两点,太祖刘邦在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后,便第一时间加封原衡山王吴芮(项羽所封)为长沙王。

    后来,其他各家异姓诸侯或主动举兵,或被动谋逆,都被太祖高皇帝逐个击破,长沙王吴芮一脉却得保宗庙,一直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四世长沙王吴著薨,无嗣,长沙国除。

    而吴氏长沙国享国四十余年,顶着异姓诸侯的身份,却依旧能传延四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吴芮一脉‘吴王夫差后裔’的血脉加成。

    ——在荆吴之地,人们并不称呼吴芮,以及其子孙为长沙王,而是遵循祖制,称之为:吴公芮。

    在当地人看来,古吴国还未灭亡,先王夫差的后裔吴芮,依旧在以吴国掌舵人的身份,引领着他们。

    反观五岭的另一侧,曾经对吴人犯下滔天罪孽的越人,却在一个暴秦余孽的率领下,毁涧绝道,割据一方。

    这,也恰恰是吴芮一脉在长沙的存在,对汉家的政治意义。

    吴芮这一脉的血脉,能保证荆吴一代的民众,发自内心的追随自己的君王,并对岭南百越保持‘自古以来’的敌视!

    而在四世长沙王吴著绝嗣而薨,吴氏长沙国正式退出历史舞台之后,长沙国,就成了汉家头疼不已的大难。

    有血脉加成的老吴家,已经绝后了;

    岭南的赵佗,却仍旧跟个老龟似的活蹦乱跳。

    非但活蹦乱跳,甚至还有力气上蹿下跳!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太宗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立;

    当年九月,岭南密报:南越王赵佗暗复帝制,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再制黄屋左纛!

    孝景皇帝元年,匈奴遣使和亲,同年季夏,南越来使,请汉外嫁宗室女,以安南越!

    孝景皇帝二年,吴楚之乱爆发在即,南越国上下群情激愤,军队整装待发,兵峰直指长沙!

    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之乱爆发,南越王赵佗分兵八千,为吴王刘濞助力;

    南越国相吕嘉率军一万五千,兵临长沙南境!

    同年,吴楚乱平,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国相吕嘉自长沙退兵,同一时间,南越王赵佗上表长安,以示忠心。

    孝景皇帝四年,时太子刘荣监国,南越遣使来朝,言南越王赵佗病重弥留,请归留质长安的南越王太孙:赵胡归国,以主持大局。

    孝景皇帝五年,南越与闽越相互征战,闽越求援于长安,南越上书:岭南之事,非疏奏一封所能言明,望上国切莫干涉,许百越之民自决其事。

    孝景皇帝六年,孝景皇帝驾崩,太子刘荣未冠而立,南越再度传回密报:南越王赵佗制天子剑,戴十二硫冠,欲效秦王政之宏图,北上以全神州故土……

    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无不在说南越王赵佗——这个出生于秦王政七年,先为秦卒统一天下,后任秦将率军南下,攻略岭南百越,并在秦末战火中,选择割据自立的枭雄,没有哪怕一天是安分的。

    没有哪怕一天,赵佗想的是本本分分做汉家的南越王,而非华夏的南越武帝……

    单是帝号,赵佗都已经去了三次!

    至于私底下,在南越国都的王宫之内,是否还在书为诏,言为谕,那就只有南越君臣上下自己清楚了。

    这么一个老而弥坚的枭雄,偏偏又不能通过武力来铲除;

    这对于不具备血脉加成——甚至都还没成年的长沙王刘发,堪称是地狱级别的政治副本。

    好在过去三年,刘发勉强顶住了。

    那赵佗虽然也还隔三差五找存在感,但终归没敢真的发兵北上,图谋长沙。

    虽然嘴炮响彻天地,但并没有对汉家南方、对后世两广地区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此番,刘荣必定要好好夸一下这个六弟:好小子!

    有点东西!

    老四鲁王刘余、老六长沙王刘发,都是带着政治人物就藩,又都还算合格的完成了肩负的任务;

    夹在这二人中间的江都王刘非,又被刘荣预定为了汉家第一代蒙王,或者说是河南王、河套王;

    那刘非移封河套之后,空出来的江都国,刘荣自然也要考虑考虑,是直接化为郡县,还是换一个人去做王。

    刘荣比较偏向于前者;

    但考虑到实际尚未成熟,长安朝堂也没多余的经历,在一块才刚被废为郡县的‘新土’搞建设,刘荣最后,大概率还是会遗憾的选择后者。

    那这个人选,便又成了刘荣需要头疼得了。

    江都地广,虽然物产不算丰富,但也总好过刘荣绝大多数弟弟们,获封的一郡,乃至半郡之地。

    究竟要把这块好地方给哪个弟弟,才能不让其他弟弟们不爽、不闹,需要刘荣好生琢磨琢磨。

    再往下,便是老七、老九兄弟俩,分别为常山王、中山王,共同享有一郡之土。

    哥儿俩,尤其还是其母:孝景皇帝贾夫人唯二的子嗣,却挤在同一个郡,以山为界各为王,多少有些委屈了。

    说出去,刘荣脸上也不好看。

    所以这哥儿俩,大概率要有一人移封出去,剩下那人则将原本的常山、中山合二为一,来作为自己的新国土。

    如此一来,就又多出一个‘待封新王’,需要刘荣给找一块儿好地方,来作为封王之土。

    偏偏这块国土还不能太小、太差……

    老八胶西王刘端倒好说——毕竟是先帝程夫人的幼子;

    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做了鲁王,另一个更是先为江都王,如今又移封河套在即;

    两个哥哥都没受委屈,作为小的,稍微委屈委屈倒也没什么了。

    若不然,谁都不能受委屈,凡是个好地方,就都被历代先皇的儿子们一大片一大片占去作为国土,长安朝堂还活不活了?

    可小十胶东王刘彘,刘荣确实不能不管了。

    ——作为先帝大王美人:王娡唯一的儿子,即便是先帝诸子中,最年幼的几人之一,刘彘的封国胶东,也多少有些委屈人了。

    当然,刘荣大可以‘无法顾全所有人’的名义,放着这个十弟不管。

    朝堂内外或许会有流言蜚语,却也根本伤不到刘荣分毫。

    但怕就怕有人,将刘彘‘地小国狭而不得移封’的待遇,与先帝年间,绮兰殿与刘荣争储夺嫡的事联系在一起。

    固然不会有人说,刘彘与长兄争储夺嫡理所应当,刘荣不该怪罪。

    但总有人会说:毕竟是幼弟,争储夺嫡又并非刘彘所念,而乃其母为子所谋求;

    陛下如此肚量,实无容人之量——连血脉相连的弟弟都容不得,又如何能容得下吾等外臣?

    如果在意这一点,在意外朝的看法,以及自己在外朝的形象,刘荣最好的选择,是也为这个十弟找个新地方。

    不必太好——比胶东大些、富庶些,气候也不必胶东差即可;

    主要是表露出‘朕知道这个弟弟过得不好,所以试着把他移封到了更好的地方’这一态度,便足矣。

    再往下,便是先帝在位年间降生的小十一、小十二,以及前不久刚出生的先帝遗腹子——同样是小王美人王儿姁所生的小十三:刘乘。

    在原本的历史上,王儿姁共为孝景皇帝诞下四子,且皆在孝景皇帝九年获封为王。

    但在这个时间线上,孝景皇帝刘启,并没能撑到为这四个小儿子封王的那一年;

    小王美人王儿姁,也没能像原本的历史时间线那样,为孝景皇帝诞下四子,而是先诞下二子,而后遗腹一子。

    这三个幼弟,刘荣也得考虑。

    再不济,也得封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王,再把至今都还住在桂宫的小王美人,送去做某王太后。

    这,就又多出一个‘不能太差’的国,外加两个无论差不差,至少得是‘国’的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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