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识是否有罪?

    按照汉家原有的军功审核标准,程不识就算是罪不至死,也至少是政治生涯尽毁。

    ——要知道太宗皇帝年间,云中守魏叔仅仅只是谎报了两颗首级,便被太宗皇帝毫不迟疑的下狱!

    若非易老冯唐刻意偶遇,并斥责太宗皇帝‘国有良将而不知用’,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就算能成为周勃之后,第二个活着走出廷尉诏谕的人,也必然会被罢官免爵,回家种田。

    仅仅只是多报了两颗敌军首级,一郡之守——尤其还是边郡中,战略意义最大,同时也最为重要的云中郡守,尚且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程不识一战倒欠浮斩四千余,这要是放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程不识连萧关都看不到,便会被直接处死在北地,甚至是朝那塞。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程不识有先前那般反应,也着实算不上奇怪。

    虽然不明白程不识的好兄弟韩颓当,为什么没有就此事同程不识打一声招呼,但刘荣也依旧能理解程不识此事的心情。

    一来,程不识是‘知道’自己前途无望,必然会就此被雪藏不说,更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得到领兵机会。

    考虑到当下的时代背景,甚至可以说:此战过后,若程不识没有自留体面,那以后,这名声便算是臭了!

    毕竟汉人极重风骨,视名誉甚于生命;

    如此奇耻大辱,若还不自留体面,那也就可以断定这个人,绝对算不上个要脸的。

    二来,便是那四千多埋骨边关的将士,对于程不识而言,也是一份相当沉重的道德负担。

    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作为一个成熟的、合格的将领,程不识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是四千多条鲜活的生命。

    是四千多个家庭的支柱——至少也是不可或缺的壮劳力。

    想想在后世,一个普通人哪怕是踩死了四千多只蚂蚁,也会觉得心中一阵沉闷;

    屠户一生杀牛宰猪几千头,便会觉得自己‘杀伐过重’,来世必定不会有好报应。

    甚至于一把宰杀过上千头牲畜的刀,都能被一些愚昧的百姓强加上神话色彩,将一柄平平无奇的杀牛刀,神话成鬼神触之即死、碰之即亡——饶是仙神大能都要退避三舍,不敢针锋相对的神器。

    这些,可都是后世近现代的事;

    而今,却是距离后世两千多年,鬼怪之说极为普遍,甚至得到官方认可的落后时代。

    后世近现代,一把杀牛刀能因为‘杀伐过重’而成为神器;

    在如今汉室,一个害死数千部下将士的将军,又会成为什么?

    ——百十年前,秦赵长平一战,武安君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为天下人惊骇欲绝的称之为:人屠!

    间接害死这四十万赵地丈夫的赵括,也将纸上谈兵的骂名遗臭万年。

    五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纠集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被项羽三万精骑杀的个丢盔卸甲,从楚都彭城一路追杀到梁地的荥阳;

    沿途更是将儿女,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鲁元公主刘乐二人直往车下踹,为的却只是让马车走的更快些,以免被追兵追上。

    那一战,说是太祖刘邦败光了诸侯五十六万大军,但实际上,这五十多万人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只是溃散。

    真真切切在战场上丢掉性命的,大抵在三到五万之间。

    可即便是这三五万人,也让霸王项羽多了个‘似人屠’的骂名。

    以至于后来,霸王乌江自刎,汉王开国建祚,关东仍旧有不少人在说:若非当年彭城一战,项王杀伐过甚,伤了天和,最后未必就会是汉王坐了天下。

    再到三年前,吴楚七国之乱。

    南方,吴楚联军大举西进,进逼睢阳;

    东方,齐系在胶东半岛打出了狗脑子,愣是半点没帮上吴王刘濞的叛军主力。

    这两个战场,长安朝堂应对的都还算顺利。

    唯独赵地,赵王刘遂联合塞外匈奴不成,又犹豫不决间迟了一步,被曲周侯郦寄堵在了国度邯郸。

    最终,郦寄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攻破赵王遂的邯郸城,不得已奉先孝景皇帝之令,引大河之水以淹邯郸。

    那一回,邯郸城说是被‘尽淹’,但实际上并没有死多少人。

    真正的损失,是那些被冲毁的作物、被河沙覆盖而不再适宜耕作的土地,以及被冲倒的房屋、建筑。

    可即便如此,郦寄当年此举,也是引发了整个赵地的强烈不满!

    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郦寄更是遭受了不下十次的刺杀——无一例外,刺客皆为赵人!

    为了安抚赵地百姓的情绪,先孝景皇帝更是不得不在赵王遂畏罪自尽后,将赵国这么一个战略意义重大的戍边王空置。

    时至今日,曲周侯郦寄的名字,却依旧是最能激怒赵人的字眼、赵地,也依旧是曲周侯郦寄宁愿绕道关外草原,也绝不会踏足的禁地······

    知道了这些往事,再看来程不识,也就不难想明白麾下阵亡四千人,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了。

    ——敌对方的杀人者,尚且被天下人所唾弃,更何况是‘害死’麾下将士的本方将领?

    所以对于程不识的反应,以及跟着程不识入朝,摆明了是要为程不识说话的北地诸将,刘荣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至于刘荣毫无征兆的转折,却是让在场众人——无论是程不识及北地诸将,还是刘荣身后的朝中百官公卿,更或是程不识的老兄弟韩颓当,都被刘荣这一声惊雷,给炸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

    不出刘荣所料——最先站出来说话的,依旧是外朝的代表:丞相刘舍。

    作为丞相,尤其还是以’幸臣‘闻名,甚至是借此成为丞相的百官之首,刘舍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天子党羽。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荣的每一个举动、措施,都能得到刘舍的无条件支持。

    作为丞相,刘舍首先是一个政治人物、是外朝的代表;

    而后,才是天子最坚定的拥护者。

    原则上,刘舍大概率不会反对刘荣的举措,且绝不可能因为和刘荣意见相悖,而同刘荣产生激烈的矛盾。

    但在刘荣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至少是不为当下时代所接受的举动时,丞相的职责又促使刘舍去劝阻刘荣。

    ——最起码,也要向刘荣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便是:作为幸臣,刘舍自己可以没有原则;

    但作为丞相,刘舍得给朝堂内外,那些有原则的臣子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刘荣自也不至于舍不得给。

    只是在给出这个’交代‘之前,刘荣也愿意给足刘舍表现自我的机会。

    ”陛下雄才伟略,为我汉家革新军功核算之制,此诚宗庙、社稷之福。”

    “——臣,谨以为天下贺!”

    “然······”

    不出任何人预料的彩虹屁,紧接着就是同样不让人感到意外的转折;

    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先是对不远处,仍呆跪在地的程不识略带歉意的一拱手,以表明自己并非针对程不识。

    而后,方面色复杂道:“昔,太祖高皇帝于东宫长乐,斩白马而与功侯百官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自高皇帝白马誓盟,我汉家屡有因功获封为侯者。”

    “有梧侯阳成延,曾为秦军匠,受太祖高皇帝任为少府,主监督造长乐、未央二宫,后又都建长安城——因督造之功、匠人之术,而获封侯爵食邑五百户。”

    刘舍话音落下,人群中当即走出一道老迈的身影,面带感激的对刘舍拱手一拜。

    却非初代梧侯阳成延,而是二世侯:阳去疾。

    作为开国元勋中,底气最不足的工匠侯,尤其还是元勋功侯中食邑最少、政治成分最平常的小侯爵,梧侯一脉这些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

    尤其是在初代侯阳成延离世后,二世侯阳去疾,愣是连亡父一手搭建起来的汉少府都没能进去!

    能有这么个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哪怕只是被顺带提了下名字,对于梧侯家族而言,也完全可以算作是恩德了。

    对于阳去疾的拜谢,刘舍也没有心虚,只坦然受之。

    而后再道:“还有故南皮侯、章武侯这样的外戚恩封侯,因为谨守外戚本分,又为天子羽翼、为国臂膀,而获封为侯。”

    这话一出,外戚们看向刘舍的目光,顿时便带上了一抹不善。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你外戚有个哪门子的功?

    单就是‘恩封侯’三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至于刘舍提及此,为何会引起外戚群体的强烈不满,自然是由于这些外戚,本身就是有些心虚的。

    而且比起梧侯家族的心虚,外戚群体的心虚来的更加强烈。

    毕竟人家梧侯,虽然立的不是军功,但也好歹是长乐、未央两宫,以及整个长安城的总工程师——人家有功劳,仅仅只是没有军功而已;

    可这些个外戚,那是有一个算一个,个顶个的没用!

    就说当朝最大的外戚家族窦氏:硕大一个家族,男丁足有上百,愣是只挑出一个窦婴拿得出手,外加一个中人之姿的窦彭祖能勉强凑数。

    剩下近百号人,愣是连一个能凑数的都找不出来!

    甚至就连窦彭祖,都是因为袭爵南皮侯,才勉强具备了凑数的资格······

    就这,窦氏一族都还被朝堂内外称赞,说是三五帝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外戚家族,有如今窦氏这般贤善。

    窦氏尚且如此,刘荣的母族栗氏,那自然就更不用多说了。

    可最终,还是由魏其侯窦婴站出了身,代表因病没能到场的章武侯窦广国,面色自然的对刘舍一拱手。

    ——外戚侯怎么了?

    窦婴自己又不是外戚恩封侯!

    魏其侯国几千户食邑,那可都是窦婴拿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你窦氏被‘恩封侯’几个字戳中勾点,关我窦婴什么事?

    对于窦婴的拜谢,刘舍却是带着更甚一分的谢意,对窦婴拱手一回礼。

    再然后,刘舍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自嘲的笑着低下头,用手背在自己身上一扫。

    “自然,还有臣这样,只因为本属项姓,后弃暗投明,而被太祖高皇帝赐予国姓,恩封为侯者······”

    听刘舍将自己的桃侯也归为‘恩封侯’,外戚们的脸色稍为好看了些。

    至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先祖因功获封的元勋军功侯,却满是骄傲的昂起头了,往向刘舍的目光中,更莫名带上了几分不屑。

    丞相怎么了?

    奸佞小人罢了!

    有本事比比祖上,谁家更牛?

    对此,刘舍依旧是坦然处之,仅仅只是象征性的自嘲一笑,旋即便对刘荣正色再拜。

    “自有汉以来,凡获封为彻侯者,无不有功。”

    “——或为军功,或为匠功,更或为归义之功、从龙之功。”

    “便是无有功勋者,也至少当因其温良贤善、恭孝纯真而获封。”

    “然今,程不识自北地归朝,一战而没我汉家善战之士足四千余!”

    “纵匈奴抢尸之俗,使程不识部应得之斩获、首级锐减,也绝不到非但无过,更反有功——乃至功及封侯的程度。”

    ···

    “程不识浮斩欠四千余,陛下以革新之军功核算新制,免程不识作战不力之罪,臣不敢有二言。”

    “然程不识纵无罪,也绝不该被定为有功啊······”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尤其是功侯们的心坎里。

    ——凭什么?!

    凭什么程不识打一场仗,斩获不到一百颗首级,折损了四千多将士,却能因功封侯;

    反观大家伙,为了爵位不在下一代递降,还要费尽心思的去拿钱堆、带着家兵奴仆上战场,才能换来一个‘功过持平’的结果?

    今天,陛下必须治程不识的罪!

    若不然,可就别怪大家伙有样学样——日后每逢战事,就都盯着首级一百颗,阵亡四千人的标准去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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