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一番话,本是向朝堂内外表达自己‘以燕王主持朕加冠之礼’的决心。

    但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满朝公卿百官的注意力,却都被刘荣透露的另一则重磅消息所吸引。

    ——燕王刘定国,在自己寿命无多,且王太子并没有任何毛病的前提下,请求刘荣从自己的儿子们当中,‘择一德行兼具’者为王储!

    这一讯息所暗含的政治信息量,完全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作为汉家诸刘宗亲当中唯二的两家,以及唯一一家尚存于世、尚还在传延宗祠的‘非太公一脉’远方宗亲,燕王一家对汉家的忠诚度,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

    道理很简单:人家刘季发达了,五服之内鸡犬升天,那是人家泽及亲族;

    你特么都和人家出五服了,说是同姓陌生人都不为过,人家还愿意给你家封个王爵——尤其还是燕国这般封土辽阔的诸侯国?

    这你要是还不做忠臣,那可就是获罪于天,天理难容了。

    燕王一脉对长安天子的忠诚,朝堂内外清楚,天下人也都明白,新君刘荣显然也心中有数。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大概率会是刘荣经过反复、严谨的考察之后,最终给出‘王太子德行兼具,可堪燕国宗庙’的结论。

    说白了,就是给本就名正言顺的燕王太子背书,以中央朝堂的立场,承认燕王太子的继位合法性。

    乍一眼看上去,这似乎是脱裤子放屁。

    ——人家燕王太子本来就能继承王位,结果你天子荣费劲吧啦绕了好大一个圈,还是让人家王太子继位。

    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平白给自己找事儿干吗?

    但实际上,但凡是对政治规则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很轻易的看出:这看似荒诞的弯弯绕,却能对汉家日后,留下一个极为宝贵的先例。

    宗亲诸侯命不久矣之时,请求长安审查王储候选人资格的先例!

    对于汉家——对于至今为止,都仍旧在采取郡县、分封并行,且由郡县制逐步代替分封制的汉家而言,这个先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逝盟:非刘氏,不得王!

    如果说,太祖刘邦白马誓盟,为汉家奠定了‘异姓诸侯天然违法’的政治基础;

    那燕王刘定国此番,便算是为汉家开创了‘王位传承以天子允准为前提’的先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是双赢。

    在过去,对于诸侯王而言,王位的合法性,几乎只能单靠血脉。

    即:因为你是先王的嫡长子,所以你继承了你爹的王位,成为了得到世人认可的诸侯王。

    这种单一合法性,即‘法统’来源,不可谓不坚固,但也明显无法让所有人信服。

    比如某些能力出众,却由于母亲并非王后,又或是出生稍晚些的王子们,很容易就会生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出生早一点,母亲又是王后吗?’之类的想法。

    但在燕王刘定国玩儿了这么一手脱裤子放屁后,汉家所有跟进这一做法的宗亲诸侯,都将为自家的‘后世之君’,赢得除血脉之外的第二份法统来源。

    ——天子的认可!

    在过去,你说寡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单凭一个嫡长子的身份便得了王位?

    你说的没错,寡人无力反驳,寡人不挑你的理,也没法挑你的理。

    但现在,寡人除了是先王的嫡长子、王太子,同时还是长安天子官方承认的‘先帝诸子中德行最佳’者!

    无论立长还是立贤,这王位都该寡人坐!

    或许有人会说了:怎么?

    在过去,诸侯王传延王位,不需要长安朝堂批准是怎么着?

    理论上来讲,上一代诸侯王薨故,王太子继承王位,确实需要长安朝堂的批准。

    但这里的批准,仅仅只是象征意义的:你爹死了,你作为王太子合法继承了王位;

    继承了王位,甚至整合了国中势力、坐稳了王位,都已经促成既定事实了,再给朕补了一封‘请求即位’的奏疏,朕也绝不会驳回。

    很显然,这种象征性的‘批准’,与其说是长安朝堂承认诸侯王继承人的王位合法性,不如说是诸侯王和天子互相给彼此个面子。

    ——寡人承认你天子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承认寡人是你汉天子的臣;

    作为回报,你也得承认寡人是合法即位,是你汉家的宗亲诸侯。

    说的再简单点,就是我给你忠诚,你给我名分。

    这种交易性质,且明显不具备现实意义的‘承认’‘批准’,显然无法和天子审查王太子,乃至其他诸侯王子,并判定诸侯王储最终候选人的背书相提并论。

    所以,说这种操作模式对诸侯王大有裨益,完全算不上夸大其词。

    反过来,对于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本人而言,这种做法的好处自然更是多到数不清。

    就拿如今,汉家客观存在的朝堂中央-关东诸侯两级关系为例;

    在吴楚七国之乱后,长安朝堂中央与关东宗亲诸侯,便陷入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对立。

    长安朝堂想的,自然是吴楚之乱得意平定,而且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朝堂中央的压倒性优势迅速平定!

    关东宗亲诸侯当中最强大、最危险的刺头都已经被剔除,剩下的小瘪三,难不成还能对长安朝堂中央说不?

    于是,自先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之乱平定至今,短短三年的时间,长安朝堂不知出现了多少针对关东宗亲诸侯,且堪称‘异想天开’的提案。

    什么剥夺诸侯王任命官员的权力啊~

    什么,剥夺诸侯王拥有卫队的权力啊~

    甚至是剥夺诸侯王收取农税的权力之类。

    这些倒还不算太离谱——自吴楚之乱平定之后,长安朝堂已经在稳步推进这些削藩政策了。

    比如诸侯王任命官员的权力,已经从吴楚之乱前,除诸侯国相、内史、中尉——即‘诸侯三公’外皆可自主任命,降格到了只能自主任命比二千石及以下官员。

    在过去,其实连诸侯三公,即王相、内史、中尉,诸侯王都可以‘举贤不避亲’,甚至直接先任命,然后找长安朝堂补一道手续。

    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之时,那位害的齐哀王刘襄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王舅驷钧,便是彼时的齐王相。

    但现在不可能了。

    汉家现如今的宗亲诸侯,非但无法举荐,乃至违规任命国相、内史、中尉,甚至还被剥夺了‘以母族外戚为班底’的特权。

    自吴楚乱平,孝景皇帝便已定下铁律:诸侯王相、内史、中尉,一不取诸侯亲族,二不取籍贯本地者,三不取德行不长者。

    至于留给诸侯王的比二千石及以下级别的官员任命权,也仅仅只是权宜之计,给诸侯王留一个缓冲、消化空间的同时,采取层层推进的准则。

    ——孝景皇帝弥留之际,已经给刘荣交代了:加冠亲政之后,第一时间开始着手,剥夺诸侯王任命比二千石级别官员的权力!

    之后以五年为一周期,在十年之内,先后剥夺诸侯任命千石、六百石级别官员的权力。

    千石、六百石,什么概念?

    如今汉家,大县县令秩比千石,小县县令最低秩六百石。

    连六百石级别的官员,都不再允许诸侯王自主任命——连一个县令都不许诸侯王钦点!

    真做到这一点,那汉家的诸侯王,也就和彻侯没什么区别了。

    除了官员任命权,汉家削夺诸侯王权柄的第二个重点,无疑便是兵权。

    和官员任免权一样——对于剥夺诸侯王兵权,长安中央也同样采取稳步推进的准则。

    吴楚乱平后,孝景皇帝砍下的第一道,便规定诸侯王也和领兵将帅一样:非天子诏书、调兵虎符同在,便不得擅自调兵超过五十人!

    接下来的第二刀,便是刘荣即将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要制定的‘限定诸侯王亲卫规模在三千人以内’的编制上限。

    再往后,自然就是一点点压缩诸侯王卫队的编制,最终将诸侯王卫队的规模,控制在保镖团的程度。

    至于诸侯王收取农税的权力,则稍微有点复杂。

    ——在汉家现有的制度下,诸侯王和彻侯唯一的区别,便是从封土得到的收入来源。

    诸侯王治一国,是直接替长安中央收取本国农税,并截流至少七成!

    剩下三成,也并非直接运往长安交接给少府,而是通过祭祖酌金的方式,上缴长安中央。

    这里的关键点在于:凡是诸侯王国土范围内的农税,诸侯王都可以收。

    你封土上有百姓五百户,你就能收这五百户人的农税;

    若你有本事,从周遭郡国再哄五百户人家到你的封国落户,那你就可以收这五百加五百——总共一千户人家的税。

    更有甚者如吴王刘濞,居然在荆吴沼池之地,形成了犹如后世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般的人口虹吸效应,短短三十多年,就将本国人口翻了几十倍不止!

    真要有这个本事,长安朝堂也不管你——真能把人口涨到千儿八百万,那你就收千儿八百万户人家的税,完全没问题。

    而彻侯封国,却是有固定的食邑户数的。

    你是个万户侯,那你就只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哪怕你的彻侯封国,从开始的一万户涨到两万户、三万户——乃至十万户,你也依旧只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注意,是‘这一万户’,而非任意一万户。

    你还不能换!

    一开始是这一万户人家,那就得世世代代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如果运气不好,有哪户人家绝后了,那不好意思,你的食邑减一。

    除非天子专门颁诏给你补,否则,你就只能对治下‘子民’好一些的同时,祈祷这些个子民能子孙万代,传延不绝。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长安朝堂自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不遗余力的压制诸侯王。剥夺诸侯王行政任命权,兵马调动权、拥有权的前提下,毫不夸张地说:农税收取权,几乎成为了诸侯王唯一有别于彻侯的特权。

    如果连这个权利也被剥夺,那汉家的诸侯王,真就要变成封国大一点,且没有固定食邑户数的彻侯了。

    如果可以,刘荣当然也希望能达到这个结果。

    但凡事,都有个过程。

    如今汉家,也确实还有保留分封制、保留部分宗亲诸侯国自主权的政治必要性。

    中央集权固然好;

    但正如先孝景皇帝天子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所言:一切,皆当以'稳'为第一要务。

    为了个'稳'字,你甚至可以暂时性的'错';

    但绝对不能出于任何原因——哪怕是为了'对',而破坏'稳'。

    言归正传。

    时至今日,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了三年,武装叛乱、武力镇压,以及战争所带来的惊惧,已经逐渐消散于天下人——尤其是关东宗亲诸侯心中。

    而现如今,长安朝堂与关东宗亲诸侯的关系,便大致是:长安朝堂能采取的削藩措施,基本上都采取了,剩下的,都得等时间来结出果实;

    而对关东宗亲诸侯而言,或有不服者,或有不甘者。

    但绝大多数宗亲诸侯都清楚:能镇压吴楚七国之乱的长安朝堂,一定能镇压未来的任何一场宗亲诸侯叛乱。

    而且只会平定的更快、更轻松。

    所以,出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考虑,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其实都想做点什么,来想长安朝堂——主要是天子表明自己的忠臣。

    只是效忠归效忠,毕竟都是王公贵族,又基本都是天子的宗亲长辈;

    真让他们跪舔,他们也舍不下脸皮。

    更何况吴楚之乱后,朝堂已经削夺了诸侯王许多权力,大家伙一边担心长安朝堂顶上自己的同时,暗下其实也有不少牢骚。

    虽然不敢把牢骚发出来,但让他们真让出什么利益,他们也大都不怎么乐意。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看似脱裤子放屁,实则却既能巩固诸侯王法统,又能增强长安中央对诸侯王的监管、掌控——与此同时,又并不会对已经很惨的宗亲诸侯,再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做法,显然也能成为关东宗亲诸侯,向长安朝堂、向天子效忠的不二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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