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的强硬态度,让整场朝议都陷入了僵局。

    ——刘荣很硬气。

    用后世人更喜闻乐见的言辞来描述,便是没跌份,好样的!

    然并卵。

    刘荣强硬也好,软弱也罢——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如今汉家,依旧没有完成,甚至是都没有正式开始骑兵部队建设。

    一天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集群,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便一天存在着骑兵队步兵的天然克制。

    有汉至今五十余载,汉家为什么始终处于战略劣势地位,始终无法改变战略防守姿态,转而改变为战略进攻?

    答案,不外乎兵种克制四个大字。

    匈奴骑兵,就算没有高桥马鞍,也没有双边马镫,也能凭借自幼在马背上磨练出来的精巧骑术,确保自己在马背上的战斗力和机动力。

    而草原和山川丘壑林立,地势此起彼伏的中原不同:除了祁连山、狼居胥山等寥寥几处,便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如果是城池攻守战,又或是依托地势的攻坚战,那汉家——乃至华夏文明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拍着胸脯说:没人比我更懂攻城/守城、攻坚/守坚;

    但在平原上摆开架势,大刀阔斧打一场野战,甚至是追逐战、拉锯战?

    恐怕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封建王朝,也都会坦然说上一句:如果没有骑兵,那我打不了这样的仗。

    ——在平原,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几乎能达到冷兵器时代的极限。

    你冲,他散;

    你追,他退;

    你停,他扰;

    你退,他咬;

    你累,他围。

    就好比秃鹫——明明没多少战斗力,但只要他在野外盯上你了,刚好你有断水断粮,体力不支,那你就别想着留全尸。

    这,才是如今汉室,在汉匈双方战略当中,始终处于战略防守姿态的原因所在。

    ——打不出去啊!

    有城墙还好,起码还能守一守,撑一撑,反正匈奴人的骑兵也没法冲上城墙;

    策马疾驰到城墙下,终归还是要下马爬梯子、终归还是要‘变’成步兵。

    但若是汉家主动派步兵出了边塞,到了草原?

    嘿!

    且不说那一望无际,且几乎没有参照物的草原,能让汉家出多少个迷路将军;

    单就是匈奴人如跗骨之蛆般的尾随、侵扰,就足以让每一支北出边塞的汉家步兵集群崩溃。

    人家四条腿,想追伱也追不上;

    想跑你还跑不掉。

    也就是躲进城内,凭着城池守一守,逼匈奴人下马登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故而,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打不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打多久,基本全都是匈奴人说了算。

    ——匈奴人来入侵边墙了,那就得打;

    ——匈奴人入侵了哪里,就得在哪里打;

    ——匈奴人什么时候来,就得什么时候打;

    ——匈奴人不想打了就走,汉家想留也留不住。

    后世人常说:真正让人感到惊悚的,是看不见的鬼怪。

    又或者应该说: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

    打一场半年时常的中规模战役,汉家能砸进去三到五年的税赋收入;

    但一次和亲,却只需要汉家付出個把月的税赋收入,又能大概率确保边墙三两年太平。

    怎么选,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可谓是一目了然。

    但刘荣今日的表态,显然表明这件事,在刘荣眼中,并非是可以单纯出于利益立场去看待的……

    “那也不行!”

    “——朕受命于天,代天牧民,治下子民辛勤劳作所得之粮税,怎可与胡蛮为虎作伥?”

    “绝不!”

    “朕,绝不和亲!!!”

    ···

    “花钱怎么了?”

    “——不用国库管!”

    “凡战事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朕宁愿花万万钱——宁愿每年都花上数以万万钱,买我汉家之民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御榻之上,刘荣负手而立,满含盛怒的发出这一声宣示;

    旋即便面带激昂之色,望向少府石奋所在的方向。

    “少府?”

    被这个情绪状态的刘荣点到,石奋也不迟钝了——当即便出身一拱手:“禀陛下。”

    “臣与少府,又朝中诸公核算:此番,车骑将军部将士五万余,若能在春三月钱班师,军粮、辎重用度,及战后的赏赐、抚恤耗费,便不会超过至多十万万钱。”

    “而今少府……”

    说到这里,石奋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左右,又略带祈求的抬头望向刘荣。

    见刘荣毫不迟疑的对自己点下头,石奋也只得恭顺道:“如今少府内帑所存钱、粮,还能支撑这样的战争,约莫四十余次……”

    嘶~~~~

    石奋话音刚落,殿内百官公卿顿时齐吸一口凉气,愣是把宣室殿都弄热了三二分。

    而石奋寥寥数语,所透露出的信息量,却是在无数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四十余次!

    像这种耗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战争,少府内帑还能支撑起码四十次!

    这岂不是说,少府内帑如今的库存,总价值高达四百万万钱?!

    四百万万钱……

    什么概念?

    托当今刘荣的福,如今汉家,粟作价三十钱左右每石。

    就这,还是刘荣法外开恩,给粮商们留了点牟利空间的价格。

    若刘荣铁了心,二十七八钱,乃至二四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也完全不会违背如今汉家粮食市场的供需关系。

    而今汉家,将长城以南、五岭以北,西南夷以东、东海以西的所有百姓民加在一起,大致是两千七、八百万——将近三千万口。

    这不到三千万人每年的口粮消耗,大致在七万万石粟,总价值二百一十万万钱上下。

    换而言之:如今少府内帑的库存,能养全天下人——养三千万人口两年饱腹……

    “怎就是少府内帑呢?”

    “为何,就不是相府国库呢……”

    一时间,无数人捶胸顿足,恨不能身具通天之能,将少府那总价值四百万万钱的钱粮物资,神不知鬼不觉的划入国库账下。

    原因很简单;

    ——国库,作为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家资金储备库,其内储存的每一枚铜钱,都可以,也必须用到公务之上。

    如修个路、造个桥,又或是挖个渠、平个山,乃至于官员俸禄,都是取自国库。

    简而言之,国库是外朝的钱,天子虽然不至于无权过问,却也无法阻止外朝将国库里的钱,用到合理的政务之上。

    但少府内帑却不同。

    少府内帑,之所以带个‘内’字,便是因为少府内帑,和外朝全然没有半点关联。

    若是皇帝贤明一些,将内帑用于赏赐百官、公卿,支援军械整备,甚至是补贴军队,朝堂内外都还得感恩戴德,谢天子‘慷慨解囊’,自掏腰包帮助国家。

    若昏聩些,无论是寻仙问道,还是寻花问柳——又或是封禅泰山,到处撒钱,外朝也没人能挑出天子的不对。

    就算天子拿着整个内帑,去讨好一个残花败柳的烟尘女子,外朝也只能劝皇帝:陛下这不体面啊~

    陛下注意身体啊~

    别染上脏病啊~

    要注意节制啊~

    但绝对没人会劝天子:别浪费钱。

    因为管不着;

    天子怎么用少府内帑的钱,外朝压根儿管不着,也根本没有管的立场。

    而这,也正是刘荣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强硬的表示‘自朕以后,汉家再不复行和亲’的底气所在。

    ——这份底气,是刘荣祖父: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以及刘荣的父亲:孝景皇帝刘启,先后两代明君励精图治、省吃俭用长达三十三年之久,才好不容易给刘荣攒下来的。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拿着这笔汉匈决战经费大兴土木,极尽奢靡,漫天遍野装十三;

    等要打仗了,又从农户手里抠税当军费。

    但刘荣说过很多次;

    朕,不是那未冠而立的汉武大弟……

    “北墙战事,早在车骑将军出征之前,朕就已经同朝中诸公、诸位将军议定。”

    “——议定!”

    “定了!”

    ···

    “这场仗,车骑将军怎么打、派谁打、在哪打、何时打——朕一概不管。”

    “该交代的,朕都早已交代给车骑将军。”

    “——有违朕意,没有做好朕交代的事,朕于车骑将军自有处置。”

    “然大战——尤其国战在即;”

    “再有轻言换将者,便莫怪朕以动摇军心、蛊惑人心,居心叵测降罪!”

    丢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刘荣便猛然一拂袖,阴恻恻在殿内扫视一周,旋即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后殿方向而去。

    而在刘荣离开之后,殿内百官公卿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身来,提醒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

    “陛下如此少年热血……”

    “咳咳咳;”

    “这,可如何是好啊?”

    ···

    “胡蛮势强,陛下为何不暂避其锋芒,休养生息,以待将来?”

    “万一大战,更是是决战将起……”

    “岂不就是在赌国运嘛~~~”

    “唉!”

    意识到刘荣不再会像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那般,以和亲稳住匈奴人,争取发育时间作为方阵,有相当一部分老臣捶胸顿足,为刘荣的年少轻狂感到一阵焦躁。

    也有人忧心忡忡的低下头,考虑起此战结束之后,该如何为刘荣把屁股擦干净——在确保刘荣不堕天子威仪的同时,有尊严的同匈奴人再行和亲。

    毋庸置疑的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今日的强硬,只会成为日后,边墙战败时,刘荣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刘荣今日有多强硬,彼时的巴掌落在脸上,便会有多疼。

    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边墙的程不识,根本无法在匈奴右贤王手里讨到便宜;

    每一个人都坚信: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使团还是会趾高气昂的来长安,耀武扬威的羞辱汉家君、臣一番,然后带走一位娇滴滴的宗室女,以及一大批草原上的稀缺物资。

    没人把刘荣的威胁放在心上;

    几乎没有人,将刘荣那句‘不许再提和亲’放在心上。

    却不料朝议结束之后当日,改名为大理的原廷尉属衙,便开始了一场六百石起步,上不封顶,且专门针对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缉捕行动。

    究其原因,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不尊天子诏谕’六个大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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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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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央宫,温室殿。

    那场供刘荣龇牙,在朝堂之上亮出自己爪牙的朝议,已经过去了足有十余日。

    边墙战事焦灼;

    匈奴人没能跨越朝那塞,程不识也没能减小本部将士的伤亡。

    短短十数日,朝那塞近万守军,死伤者便也将近四成!

    若非车骑将军郦寄的一万援军感到,朝那塞怕是都撑不到战争爆发后的第五日,便要宣告破碎。

    而在朝堂中央——在那日的朝议结束之后,刘荣便授意诏谕,开始了一场范围极广、打击力度极大的抓捕行动。

    旨在将那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软脚蟹关进诏谕,免得动摇长安人心。

    一开始,赵禹三日一朝未央,向刘荣汇报抓捕了多少千石以上的‘重臣’;

    短短数日之后,赵禹开始每日一朝,向刘荣汇报哪位比二千石有嫌疑、哪位真二千石有实证。

    到最近几日,倒是没有多少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下狱了。

    但看着手中,那份写满关东郡国官员的缉捕名单,刘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饶是早知赵禹是个要政绩不要命的狠人,也不免一阵眼皮狂跳。

    “梁内史……”

    “韩、安国?”

    面色颇有些古怪的一问,却见赵禹面色淡然的点下头:“梁国内史韩安国,于岁末奉诏入京述职,至今都未曾离去。”

    “前日晚间,韩安国受邀参加平阳侯府的酒宴,酒后狂言:陛下年少智短,不知和亲之内外缘由、利害;”

    “平阳侯不敢多言,当即命人送韩安国回府,韩安国却仍喋喋不休,直言此番——乃至二十年内,汉家皆当行和亲安胡之策。”

    “韩安国还说:若二十年内,汉匈果真决战,则我汉家,几必败无疑……”

    听赵禹说起韩安国获罪下狱的全过程,刘荣只不由得陷入一阵漫长的呆愣之中。

    许久,才怪笑的摇摇头,负手叹息道:“死灰复燃吗……”

    “嘿;”

    “逃不过的宿命啊~”

    ···

    “走吧;”

    “随朕,去看看我汉家日后的大农令。”

    “——快些。”

    “朕,可不想错过那‘死灰复燃’的名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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