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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