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岂不乱了陛下的谋算?”

    未央宫,凤凰殿。

    太子詹事窦婴同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在聊这个问题。

    当刘荣提及‘朝堂可以早做筹谋’,甚至可以早一步排兵布阵,以做针对性预防时,窦婴那温润如玉的随和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诧异。

    “陛下推动《削藩策》,本就是为了尽早逼反刘濞,以免吴国继续积蓄力量。”

    “——丞相‘抱病修养’,朝堂帝-相不合,也同样是为了让刘濞放心大胆的起兵。”

    “如此状况下,若朝堂先一步调兵遣将,万一吓的刘濞不敢起兵……”

    对于窦婴的这个疑问,悠闲躺靠在摇椅上的刘荣,只满是面带轻松的含笑一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朝堂削藩是如此,刘濞举兵,亦是如此。”

    “——齐系、淮南系诸王,当已多半答应刘濞一同举兵。”

    “楚王、赵王,更是已经开始着手,为日后真正举兵的那一天做准备。”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到了非反不可的这一步,若吴王刘濞当真临阵退缩,那日后,也就别想再纠集关东诸侯了。”

    ···

    “刘濞此时退缩,基本就是放弃举兵作乱,自绝于关东诸宗亲藩王,并洗干净了脖子,将脖颈伸到了廷尉的屠刀之下。”

    “其他宗亲诸侯,就算没有被长安朝堂秋后算账,也会从此不再听信刘濞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哪怕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刘濞也肯定会举兵,去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因为举兵,尚有一线希望;”

    “退缩,则是十死无生。”

    淡然道出词语,见表叔窦婴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含笑拿起身边的茶碗,假做低头抿茶之态,余光却也暗暗打量起这位太子詹事。

    早先,对于窦婴‘早晚都会是君臣,不必太过疏离’的态度,作为皇长子的刘荣,是有些敬谢不敏的。

    不单是因为担心犯忌讳,也同样是出于一些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现在,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刘荣自闭太庙一事,等同于向天下人摊牌:皇长子刘荣,就是要做储君!

    无论是谁挡在皇长子面前,都无法让皇长子退却丝毫!!

    哪怕是当朝太后,皇长子也敢拼着豁出命去,从老太太头顶上,揪几根枯发下来!!!

    或许这样的说法夸张了些,但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太庙一事,已经将刘荣的个人立场,毫无遮掩的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既然都已经明牌告诉天下人:我就是要做储君太子,刘荣自也就没必要继续‘避嫌’,与太子詹事窦婴保持距离了。

    虽然也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窦婴的‘君’,但私下里的正常交流、往来,却是不用再刻意避讳。

    便如今日,窦婴照常派了人,试探性的询问刘荣:要不要请表叔我,到你凤凰殿去坐坐?

    刘荣当即答复:侄儿这便动身,于宫门外相迎……

    “朝野内外都在说,表叔这个太子詹事,当是做不了几天了?”

    在窦婴身上打量片刻,见窦婴终于从思绪中回过身,面带赞同的点下头,刘荣只含笑道出一语。

    便见窦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虽满脸喜意,嘴上却也没忘自谦道:“不过是沾了太后的光,占了外戚之身的便宜罢了。”

    “最终结果如何,也还是要看陛下的决断……”

    看着窦婴口是心非,明明乐得龇牙咧嘴,嘴上也还是要说‘具体还要等通知’,刘荣不由也一阵摇头失笑。

    静坐片刻,方自顾自道:“早自宗周之时,以外戚掌兵、治军,便已是列国君主习以为常的事。”

    “——有时,是将功臣幸为外戚,也有时,是助外戚挣取武勋。”

    “至我汉家,太祖高皇帝有吕泽,孝惠皇帝有张敖;”

    “吕太后有诸吕子侄,先帝,则有轵侯薄昭。”

    “到父皇这里,便当是表叔了?”

    轻松写意的一问道出口,刘荣顺势伸了个懒腰,旋即在摇椅上侧躺下身,面带调侃的望向表叔窦婴。

    而在刘荣这玩性十足的目光注视下,窦婴也难得羞涩的低下头去,竟是一阵含笑无言。

    ——刘荣方才说,窦婴这个太子詹事快做到头了,当然不是在说窦婴即将被罢官。

    而是作为当今天子启的母族外戚:窦氏一族最年富力强,也最有能力的佼佼者,窦婴必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在那场必定会爆发的吴楚之乱中,成为天子启最为倚仗的外戚!

    按照惯例,有至少八成的可能,是假天子节、拜大将军。

    便是剩下两成,也左右不过车骑将军、上将军之类,并不比大将军差上多少。

    无论是外戚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上将军,窦婴都将借此得以掌兵,从而获得汉家臣子最不可或缺的一项履历:武勋!

    有才学,有能力,再补齐‘武勋’这一不可或缺的履历,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日,以封侯拜相……

    “于平乱之事,表叔,当已有成竹在胸?”

    左右叔侄二人已经明牌,各自在心底把对方视作日后的君上/臣下,刘荣说起话来,便也少了许多谨慎。

    这一变化,自也是让窦婴满心喜悦,面上却是笑道:“陛下尚未有任命,臣又不过一介儒生……”

    本能的要开口客套,话说一半,窦婴又不由面色稍一滞。

    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荣,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昂起头。

    “可是关于平乱一事,殿下对臣,有什么要交代的?”

    却见刘荣闻言,只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声长叹,手指更是朝着窦婴一阵轻点。

    片刻之后,方自摇椅上坐起身,面色也稍一正。

    “侄儿,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孺子。”

    “对于军阵之事,是断不敢有胡乱置评的。”

    “只是对于表叔日后的处境,侄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上一嘴。”

    便见窦婴闻言,面上笑意也被敛回大半,象征性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聆听的架势。

    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葵五使了个眼色,待院内被肃清,才略有些严肃道:“表叔的姓氏。”

    “——窦氏外戚,是父皇的母族,按理来说,是能为表叔带来许多方便的。”

    “便如此番,若非这个‘窦’姓,表叔纵是腹有经纶韬略,身负项籍之勇,也很难被父皇委以重任。”

    “但正所谓:成也此,败也此。”

    “这层外戚的身份,对表叔而言,即是助力,也是阻力……”

    刘荣话说的隐晦,传到窦婴耳朵里,却也足够直白。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随着刘荣这番隐晦的提醒,窦婴本就严肃的面容,也旋即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目光也已从刘荣身上移开,忧思重重的撒向身前不远处的地上,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外戚的身份,让我得到了陛下更多的信重。”

    “但特同样是外戚的身份——尤其是窦氏外戚的身份,会让陛下对我生出许多猜疑。”

    “尤其太后如今,与立皇太弟的想法愈发强烈,陛下虽虚与委蛇,却断不可能这么做。”

    “我若是掌了兵,再侥幸立得些武勋,那别说是陛下了——便是我自己,都要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

    “若太后让我支持梁王,我自是不会遵从。”

    “可即便不从,陛下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手握重兵,立下大功,却被君主猜忌;”

    “再加上个‘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我窦婴便是当真问心无愧,彼时,也只怕是……”

    窦婴话说的平淡,但心境却绝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稳。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让窦婴苦恼许久了。

    作为窦氏族人,窦婴天然享受着‘外戚’身份带来的一系列特权。

    就拿此番,吴楚之乱爆发之后的事来说;

    ——若是换一个外姓朝臣,过去从不曾在军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点武勋,却被天子启直接拜为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的顶级武职?

    嘿!

    朝野内外不说要闹翻天,也起码会有百八十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跪在宫外,齐声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于我?!

    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启任人唯亲,寒了朝野内外忠诚良将的心。

    往大了说?

    这就是天子启昏聩无道,急需吴王刘濞拨乱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证啊!

    但窦婴有一层外戚的身份,这一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军国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亲母舅,难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天子启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天下人悠悠众口。

    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平烈侯卫青也同样是基于此,才得以略过‘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级之路,几乎是第一次穿上军袍,便直接被汉武帝拜为车骑将军。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亲戚~

    别管能力如何,会不会领兵,能不能打胜仗——起码作为亲戚,总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权。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汉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强,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传统。

    而窦氏外戚当代子侄,又确实只有窦婴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刘荣方才所提及的周吕侯吕泽、宣平侯张敖,以及诸吕子侄、轵侯薄昭一样:作为外戚,窦婴在享受外戚身份带来的政治特权的同时,也同样要背负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诸多弊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外戚,天然属于太后阵营,而非皇帝。

    就拿窦婴来说,便是一个不认识窦婴,甚至不知道村外发生的任何事的老农,在听到‘窦婴’这个名字时,恐怕也会问上一句:姓窦的?

    和当朝窦太后,是一家子不?

    再考虑到眼下,东宫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的心愈发坚定,甚至愈发急切;

    天子启碍于梁国的特殊性,不得不给出一个暧昧的态度,用时间换空间。

    在这两方之间,窦婴想要成为忠臣——想要做汉家、汉天子的忠臣,却又无法摆脱姓氏,以及生来便有的‘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

    “这,是我没办法决定的事。”

    “——出身于窦氏,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如果陛下日后,果真要因为我身出窦氏,而断定我是太后与立梁王的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证之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无奈,刘荣目的达成,却也不忘当即追问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证?”

    “要知道储君皇太弟,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劝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难信任表叔。”

    便见窦婴闻言,先是满脸沧桑的摇头苦笑一阵;

    过了许久,又似释然般,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太后向陛下发难的时候,站出来阻止太后。”

    “不过,这不是为了争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至于太后是否会因此而恼怒,陛下是否仍旧会觉得我窦婴‘不足以信重’,对我而言,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

    “作为臣下,要做的事或许有千般万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顶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我这腐儒,也总该到了要报效陛下的时候……”

    “如果可以帮陛下平定叛乱,并阻止太后与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敬仰、尊崇——这难道不是比苟活于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吗??”

    这番话,窦婴说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摇椅上的皇长子刘荣,都是不由得一阵失神。

    窦婴这番话,以及这幅‘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让刘荣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许久,刘荣才终于回忆起来:去年,刘荣在另一个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过这等高风亮节。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号:故安侯;

    官拜,汉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这层担忧,达成我自己的一些谋算。”

    “却不曾想表叔,竟是这般……”

    “呵;”

    “搞得侄儿我,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刘荣本就不是个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的性子。

    作为皇长子,刘荣本就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而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

    便是偶有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窦婴如此坦荡,刘荣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也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这同样足够坦荡的表态后,太子詹事窦婴,只抱以一阵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便对刘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刘荣,也不负窦婴所望。

    “皇祖母要与立皇太弟,侄儿这个皇长子,便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了。”

    “——侄儿生来便是皇长子,也是生来,便非要坐我汉家的储位不可的。”

    “无论是为了侄儿自己,亦或是母亲、弟弟们的安危,乃至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之安稳,侄儿,都必须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满是坦然的说着,刘荣也终是将那好似粘在摇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

    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更是已然带上了无尽的坚决,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侄儿,要做储君。”

    “每一个阻止侄儿这么做的人,都是侄儿的敌人。”

    “——想要先一步抢走储位的人,亦然。”

    “而表叔,却并非是这样的人。”

    ···

    “表叔身出窦氏,却想要做我汉家的忠臣,又必定会在将来,成为储君太子的潜邸肱骨。”

    “侄儿不得其位,不谋其政,尚还不能以君自居、以待臣之礼对待表叔。”

    “但对于表叔的困境,以及自己想要得立为储的目的,侄儿,倒也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以供表叔参详。”

    一番话道出口,刘荣只暗下稍吸一口气,静静等候起了窦婴的答复。

    而当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再次出现在窦婴那儒雅、随和,又不乏阳刚之气的面庞之上时;

    皇长子刘荣,也终于吹响了向储君之位——向太子之位正式发起冲锋的号角。

    “吴楚乱平,梁王必携泼天之功入朝,伙同东宫,挟父皇与立储君皇太弟。”

    “届时,表叔领兵在外,或许会得到父皇的密诏,也或许不会。”

    “但若是表叔抢先一步——在父皇没有发去密诏之前,抢先上奏请立储君太子,那表叔‘窦氏出身,不可轻信’的疑点,便可以在父皇那里被抹除。”

    “从此往后,父皇不会再觉得外戚窦婴,是窦氏与立皇太弟的急先锋,而是会视表叔为储君太子的扶立功臣、肱骨心腹!”

    ···

    “父皇也将借此,得以名正言顺的册立储君太子,绝了梁王叔的心思,并以‘窦婴领兵在外,挟兵权而逼宫’应付皇祖母。”

    “而侄儿我,也可如愿住进太子宫……”

    “——表叔以为如何?”

    “表叔以为,如此,可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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