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邓通铸的钱?”

    长安城西郊,一处人影戳戳的瓦窑外,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那枚铜钱,刘荣面上尽是一片愕然。

    便见刘荣手中,一枚外圆内方,钱面写有‘四铢’字样的铜钱,正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亮光。

    即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铜钱,刘荣也一眼便能看出:这枚铜钱,成色相当不错!

    尤其是钱孔的比例、钱径,以及厚度,都让人感到一阵赏心悦目。

    而这,就让刘荣感到困惑不已了。

    “邓通得先帝赐铜山,并得到了私铸铜钱的许可……”

    “——若果真是幸臣,何必把钱做的这么好、成色这么足?”

    “大概做出个钱样凑合一下,尽量节省成本、争取利益最大化才是?”

    早在前日,在长安城城门外偶遇晚间凄凉的邓通,并和弟弟们聊起邓通‘开山铸钱’之事时,刘荣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交代了二弟刘德,去寻来一枚蜀郡严道出产的‘邓通钱’。

    能和吴王刘濞对半瓜分天下钱币市场,邓通钱显然也并不难找,刘德甚至都没自己走动,使唤了个宫人,便很快得到了这枚典型的四铢邓通钱。

    而在看到这枚铜钱的刹那,刘荣心中那些许疑虑,也随之愈发浓烈了起来……

    “嗯……”

    “那个谁,过来一下。”

    侧过身,朝跟在不远处的少府吏佐一招手,带那人小跑上前,便见刘荣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将手中那枚钱币也藏在了身后。

    “可带了钱?”

    听闻皇长子此问,那吏佐当即一愣。

    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像刘荣这样的皇子们,平日里都在深宫,压根儿就没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难得出回宫,身上忘记带钱,似乎也正常。

    心中如是想着,那吏佐手上却是片刻没含糊,当即便取出腰间钱袋,双手捧到了刘荣面前。

    却见刘荣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沉声问道:“有吴王刘濞铸的钱吗?”

    “挑两枚出来,我想看看。”

    此言一出,那吏佐当即便知自己猜错了刘荣的意图:原来皇长子,不是想和自己要钱用……

    半带着失落,半带着疑虑低下头,打开钱袋稍看了眼,那吏佐便从钱袋中掏出两枚铜钱来。

    而在看到那两枚‘刘濞钱’的刹那,刘荣当即愣在了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两枚铜钱,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

    “也叫钱?”

    愕然呢喃着伸出手,接过那两枚隐约带有铜黄,却更泛着铅独特的银白亮光,且径小孔大,恨不能直接做成指环的钱币,刘荣惊愕之余,也没忘将这两枚‘刘濞钱’,和先前藏在身后的‘邓通钱’对比起来。

    左手上的两枚刘濞钱,一般无二的径小孔大,黄里泛银——或者应该说是银里泛黄。

    而右手上的邓通钱,径、孔比例适宜,通体泛着铜光,似是恨不能一点铅都不掺,全然由千足铜铸成!

    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刘荣莫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这等成色的邓通钱,刘濞那铅含量过半的指环,又有谁人愿意收?

    明知有邓通那‘九九成,稀罕物’级别的良钱流通于世间,刘濞又怎么可能傻到浪费吴地开采出来的铜,去铸那‘铅环’?

    许是这对比过于强烈,让刘荣生出‘或许是幸存者偏差’之类的疑虑,终还是伸手夺过吏佐手中钱袋,旋即蹲下身,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铜币落地声,刘荣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只嗡然沉入谷底……

    “这些良钱,都是邓通所铸?”

    吏佐顺着刘荣的手指看了眼,当即点下头。

    “那这些成色不一,品质参差不齐的劣钱……?”

    便见吏佐再一点头,旋即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几枚成色不一,却也都远比不上邓通钱的劣钱。

    “公子且看。”

    “这枚钱,几乎是通体为铅,只隐约泛着铜黄,且钱孔过大——这是刘濞最早铸的钱。”

    “再看这枚,铜色明显多了些,钱孔也稍小了一些——这是先帝年间,刘濞的劣钱惹得天下哀声哉道,刘濞怕惹天下众怒,才铸的钱。”

    “而这枚,则是邓通开始在蜀郡铸良钱,并经少府之手流于天下之后,刘濞铸的‘稍良钱’——铜色至少覆盖了大半钱面,钱孔也不再大到令人恼怒。”

    言罢,吏佐又将其余几枚质量过差的刘濞钱丢回地上,只拿着那枚成色最好的刘濞钱,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枚邓通钱。

    “公子看。”

    “即便是成色最足、品相最佳的刘濞钱,比起邓通铸的良钱,也还是逊色不少——至少是一眼便能辨别出来的。”

    “所以,自邓通在蜀郡铸钱开始,天下人便大都更乐意用邓通钱,而对刘濞的‘吴钱’嗤之以鼻……”

    “——既然嗤之以鼻,又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刘荣便自觉住了口,当今沉下脸来,显然是已经想到了答案。

    汉开国之初,朝堂府库空虚,国库穷的能跑耗子;

    刘邦堂堂开国之君,凑不足八匹同色的马,萧何作为当朝丞相,更是连拉车的马都没有,只能做牛车上朝。

    如此糟糕的财政状况,偏偏又逢刘邦连年征战,挨个铲除异姓诸侯的特殊时期。

    一边是空无一物的府库,一边又是伸手要钱做军费的皇帝刘邦。

    无可奈何之下,丞相萧何只能按照刘邦的提议,熔秦半两钱,铸汉三铢。

    秦半两重十二铢,熔炼得到的铜,用来铸重量只有四分之一重的三铢钱,本是能铸出四枚的。

    可刘邦还是不满足,可劲儿让人往里加铅、可劲儿加大钱孔;

    最终,愣是做到了一枚秦半两,能熔铸十几枚,甚至几十枚汉三铢的程度!

    然后刘邦脑门一拍,当即颁诏:少府铸的汉钱,重量虽然只有三铢,但名‘汉半两’……

    如此一来,刘邦下令少府铸的劣质三铢钱,就此具备了和秦半两钱相同的购买力。

    可老百姓又不傻?

    秦半两,重十二铢,铜含量高达七成以上!

    汉半两,重三铢,只有秦半两的四分之一不说,铜含量更是连三成都不到!

    尤其那径大孔小的夸张比例,更是被民间形象的称之为:荚钱——像豆荚一样的钱。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可是能怎么办?

    皇帝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等价,老百姓又能如何?

    于是,汉室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为一阵铸钱潮所席卷。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想方设法找来秦半两,然后有样学样:将一枚秦半两熔铸成几十枚‘汉半两’,好似复制粘贴般,飞速膨胀自己仅有的财富。

    而社会供需关系,又使得这种人为的‘货币超发’,必然会导致不可控制的通货膨胀。

    最终的结果,便是刘邦晚年,货币信用的崩塌让天下经济彻底崩溃,物价飞涨,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不再认可钱币的货币属性,重归以物易物的古老时代;

    糟糕的经济环境,也使得天下百姓民愈发穷困潦倒,到了刘邦晚年,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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