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裴少淮感慨,好不容易,终于叫父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嗯,想知道这是什么。”小娃娃点头,又道,“想识字。”

    裴父心中更是欢喜,大抵是觉得儿子承了自己秉性,生来对诗书文卷格外感兴趣……这样聪明懂事的儿子,岂能叫人不喜欢。

    “为父这便教淮儿识字。”

    裴秉元抱着淮哥儿来到书案前坐下,让淮哥儿坐在膝上,可惜他的书房中并无孩童蒙学的书卷,裴秉元只好先将就着翻开书案上的《诗经》。

    恰好翻到了《陈风·衡门》。

    裴少淮没有选那些复杂的字,而是从“衡门之下,可以栖迟[1]”一句中选了个“門”字,小手指着,道:“爹爹,学这个。”

    “这是‘門’字。”裴父轻声缓语,仔细给小娃娃解释道,“左边有一户,右边有一户,两户相合,即为‘門’也。府里最大的那两扇红门,便是咱们伯爵府的‘門’。”

    繁体的“門”字正是由左右两户组成。

    裴父说得慢,生怕小娃娃听不懂,还腾出一只手拿起毛笔,给淮哥儿画了门的形状。

    淮哥儿跟着念道:“一户,又一户,門。”

    裴父见儿子小小年岁能够听懂,心中颇有成就感,赞叹道:“咱们淮儿真聪慧。”随后又教了小娃娃十数个字,只选那简单的,以识字为主。

    裴少淮听得认真,并非装出来——他虽是识字的,前世学的却是简体字,如今面对繁体,少不了要从头再学,免得以后一个失手露了破绽。

    读书人对字带有敬畏之心,多一笔少一笔、写长了写短了都不行。

    再者,裴秉元肚子里是有学识的,讲解时,细细讲了字的来源,为何是这个形状、如何演化成笔画,听着饶有趣味。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裴秉元只顾着教儿子识字,忘了自己原先是打算写文章的。

    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为赞叹这父慈子孝的场景。

    要知晓伯爵府这位大老爷,是出了名的“一心读书,不问他事”,若打搅了他写文章,纵是平日性情温和,也是会严厉教训人的。

    ……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小娃子裴少淮想起书中情节——

    在原书中,裴少淮、裴秉元这对父子相处得并不好,愈到后头愈是相看厌恶。

    因争夺淮哥儿,老太太和林氏相互斗狠,后宅不宁,使得裴秉元不能安心读书,是以裴秉元并不喜欢这个长子。

    后来,淮哥儿长大了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四处招惹事端。裴秉元本就不喜欢出门交往,却被逼着出去替儿子料理那些事端,人疲心疲,他愈发觉得裴少淮这个儿子是老天派下来催债的。

    等到裴少淮成了纨绔,背负恶名,一向温和的裴秉元质问老母亲,道:“瞧你养的好孙儿,宠成了甚么样,整个京都城都没他这般混账的。”

    老太太痛心,应道:“你只管生,不管养,如今反倒怨起我来了。”

    裴秉元无奈,仰天嚎啕发问:“我不过是想安静读书,怎就这般难?生了这样的儿子,此生恐怕再不得安稳,科考无望矣。”

    言罢,折了笔,封了书,烧了书房,那等场面实在叫人唏嘘。

    ……

    现如今,此淮哥儿非彼淮哥儿。

    裴少淮心中暗想,他势必不会让这个府邸像原书那般乌烟瘴气,亦不会到处闯祸惹事,父亲想安安静静读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至于父亲最后能否在科考上有所建树,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裴秉元找到老爷子、老太太,说起了昨日淮哥儿主动要识字的奇事,还说淮哥儿天资聪慧,学得很快。

    两位老人自然是欢喜,却不全信,毕竟淮哥儿尚不足一岁半,迟疑问裴秉元:“此事当真?”

    “当真,母亲若是不信,不如亲自问问淮儿。”

    老太太抱着淮哥儿,问道:“淮哥儿,告诉祖母,你昨日跟父亲都学了些甚么?”

    小娃娃指着外头,应道:“門,府上的大門。”

    裴秉元在一旁补充道:“孩儿昨日教了他‘門’字。”

    老太太欢喜加欣慰,笑得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仿佛看到了伯爵府日后的希望,一口一个乖孙儿,又问道:“咱们淮哥儿想读书?”

    小娃娃点点头,应道:“想,读书,识字。”

    “为什么呀?”

    “喜欢。”

    为什么?裴少淮穿到这里尚不足两年,对整个世道一知半解,小娃娃脑子又时常迷迷糊糊,哪里说得上究竟是为何读书呢。

    只是直觉告诉他应当读书罢了。

    趁此,裴秉元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爹,娘,既然淮儿有此心性,孩儿想,索性就早些为他开蒙,免得耽误了他的天分,不知爹娘意下如何?”

    老爷子、老太太虽是欢喜,但并不糊涂,谈及要给淮哥儿开蒙,他们反倒谨慎起来。

    这么个小人儿,坐得住、吃得消吗?

    别的人家,孩童五六岁才开蒙,即便是极富贵的人家,金贵教养,也至少等到两三岁才会开蒙。

    而淮哥儿才一岁半。

    老太太道:“淮哥儿才这么点大,是不是太早了些?”她是担忧拔苗助长,适得其反。

    “说是开蒙,倒也不是正经开蒙。”裴秉元昨天夜里早便考虑过这些问题了,娓娓道来,“他还同往常一样,该睡睡,该玩玩,只当他闲下来的时候,送到孩儿的书房里来,教他认些字,说说那有趣的典故,亦或是背背诗词,全当是半玩半读,好让他晓得这书里头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儿,为往后打些基础。”

    原来是这个意思的“开蒙”,裴少淮心想,这不就是古代幼儿园吗?也太小看我读书的决心了罢。

    裴秉元又道:“淮儿筋骨还未发育全,力道不够,我不会急着教他端笔写字,断不会叫他劳累着的。”

    裴少淮为达成目的,奶声奶气帮腔道:“书房,好玩,好多书。”

    老太太点点头,但仍旧有疑虑,道:“你的想法是的好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这么一位塾师?”

    在这科考至上的朝代,想要请一位好老师可就太难了。“但有三碗粮,不当孩子王”,但凡有些学问的读书人,不到穷途末路,未必肯去当私塾先生。那中了举的,已半只脚踏入了官途,必定奔着前程去,余下的便只有秀才公了。

    纵是景川伯爵府这样的人家,想要找个西席名师,那也是不易的。

    “淮儿年岁小,得是连教带哄,想要请塾师恐怕不易,加之外头的先生良莠不齐,我亦不放心……我思量着,不如就由我与爹一同教罢,不知爹意下如何?”裴秉元提议道,“我教他识字,父亲给他讲讲典故、诗词,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老爷子、老太太都有些诧异,儿子竟肯费这样的功夫。

    又闻裴秉元道:“离下次秋闱还有两年,孩儿日日耗在书房里,也不见长进,倒不如抽些时间出来教教淮儿。”

    老爷子欣然同意,道:“那自然是好的。”

    ……

    恰好,沈姨娘带着津哥儿前来拜安,在外头听了全,她没有贸然进去打扰。

    等到里头谈完了,她才让嬷嬷进去通报,带着津哥儿款款走进去。

    “方才远远的,就听到了老祖宗的笑声,可是发生了甚么欢喜事?叫我们一起也听听。”沈姨娘问道。

    每次前来问安,她素来是老太太问甚么,她答甚么,今日竟主动开口挑了话题。

    “我们方才正说着,要给淮哥儿开蒙呢。”老太太乐呵呵地应道,下一瞬,老太太注意到跟前问安的津哥儿,明白了沈姨娘话里的话。

    老太太抱来津哥儿,问道:“津哥儿,叫你跟着祖父、爹爹,一同识字好不好?”

    津哥儿哪里懂甚么叫识字,这话在他听来,就同“祖母带你去玩好不好”是一样的,于是点点头,奶声奶气道:“好。”

    老太太喜上眉梢,炫耀道:“瞧瞧,咱们裴家的儿孙,小小年纪就都懂得要读书认字。”

    老爷子亦道:“那就都学,兄弟二人往后一起,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裴少淮这个奶娃子略感歉意,于是屁颠屁颠跑到津哥儿身边,牵起他的小手,说道:“弟弟,一起识字。”

    此时,他心里想的满是——津弟,为兄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你也卷进来了。我本只是闲着无聊想学学繁体字,打发时间,可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也拉入坑,往后你可不要怪我……

    可又一想,庶弟是个极有天分的读书人,做事刻苦专注,让他读书或许是适得其所。

    裴少淮心里继续暗想——津弟啊,想必你以后也是要成为卷王的,晚卷不如早卷,不如就跟着为兄一起,兄弟齐心,卷死外头的那些人。

    津哥儿很乖,任凭长兄牵着,点点头,应了一声“嗯嗯”。

    ……

    傍晚,等林氏闲暇一些的时候,沈姨娘带着津哥儿来了朝露院。

    寒暄片刻,沈姨娘说明来意,说是带津哥儿来感谢长兄的,敬重而客气。

    林氏白日不在府上,不明就里,沈姨娘便同她说了“开蒙”的事。

    林氏听后,心里欢喜,诧异自家儿子白日里还干成了这样的大事,面对沈姨娘的谢意,她应道:“我当是甚么大事,他们兄弟二人一同读书识字是好事,快别提甚么谢不谢的……他们兄弟俩这般亲近,别叫我们反倒生分了。”

    面对沈姨娘,林氏素来都是一个态度——都是阴差阳错下进了这个府邸的妇人,不必相互为难,各自教养好自己的儿女便好。

    沈姨娘走后,林氏开心抱起儿子,亲了好几口,道:“我的乖儿子。”

    儿女乖巧,继女敬重,妾室规矩,林氏觉着这深院大府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

    自这日以后,淮哥儿、津哥儿两兄弟开始读书认字。

    只不过,两兄弟喜欢的“课程”略有不同。裴少淮喜欢父亲教他识字,学习繁体字,追溯字的来源,裴父还专程挑了漂亮的字帖来教识字,赏心悦目,这让裴少淮觉得,这些古朴的文字一撇一捺都那么有韵味。

    裴少津还小,识字慢,但听得很专注。他喜欢听祖父讲典故,甚么曾子杀猪、草船借箭、孔融让梨……原来短短几个字,里头有这么多的故事,津哥儿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每日午休完,津哥儿便急着去书房,嘴里念着:“快点,快点,祖父该说典故了。”

    总之,兄弟二人小小年纪,读书识字,过得很是开心。

    ……

    ……

    五月中旬,是日,林氏带来了个裁剪婆子,把伯爵府的几个姑娘都叫了过来,说是量一量身段,准备做今年的夏裙了。

    那婆子测量莲姐儿身段时,最是仔细。

    等到莲姐儿带着几个妹妹回去之后,林氏这才来到老太太屋里,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做夏裙只是个幌子,主要是为了给莲姐儿量身段。

    “这及笄大礼上,采衣、初加、再加、三加,每个环节的衣制都有讲究,短褂、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长裙……样样都少不得,还要缝制精巧,样式得体,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做出来的。这本应由莲姐儿的亲舅母那边定制好送来,不是我操心的事,我也早叫人传话了,可那安远伯爵府迟迟没有回信,也不知晓有没有准备,只怕到了时候,胡乱送了几套过来,大礼上落了咱们裴家的脸面,又伤了莲姐儿的心。”林氏说道。

    安远伯爵府那边的反应,让林氏心里没底。

    又道:“儿媳便擅作主张,叫人来量一量莲姐儿的身段,自个儿做一套好的衣裳备着,有备无患。莲姐儿心思细,我也不能叫她知道了多想,才说是要做夏裙。这家店去岁替户部许尚书家的女儿做过衣服,儿媳见过,料子和手艺都是极好的……等织长裙绸面的时候,我再叫人送些金线过去,暗织在里头,贵气而不显,一定好看。”

    最后才问:“母亲觉得如何?”

    林氏就是有意说给老太太听的,既然是自己真心实意做的事,也费心思了,就理应说出来,叫婆母知道知道。

    “你费心了,是你考虑得周全。”老太太点点头,又道,“你叫那店铺不要声张,暗地里做就好……万一安远伯爵府那头送来了好的,还是用他们的,也不能直接驳了他们的面。”

    “儿媳省得了。”林氏应道,“过两日,我叫他们送些时兴的料子过来,母亲替莲姐儿选个好的。”

    老太太点头应下。

    衣制解决了,老太太问起头饰,道:“大礼上用的簪子、钗冠,你甚么打算?”簪子钗冠的打制比衣袍更费时间,也比衣袍更重要。

    此事林氏亦早有准备,回答道:“母亲还记得上回参加勇国公家小孙女的及笄礼罢?那金钗冠上镶了多少的玛瑙宝石,瞧着多气派……儿媳没本事,折了好几折才打听到是哪个店铺打造的,正巧那家店手里没活儿,便承了这单生意。当然,咱们伯爵府不能似勇国公那么阔气,镶那么多宝石,免得被人说了闲话。我同掌柜商量过,在侧边、后头换一些珍珠、翡翠,效果也是极好的。”

    老太太又是点点头,很满意。纵是裴府有那么多银子,也不敢像国公府那样,镶满宝石……凡事讲究规矩,不能僭越。

    老太太问:“可有甚么难处?”

    林氏点头,取出了一份宾客名单递给老太太,说道:“这是儿媳列的单子。”

    趁着老太太看的时候,林氏说明道:“母亲也知晓儿媳的出身,若是要请这些正宾们,或许还要母亲出面……这单子上,若是有写得不齐全的,也请母亲好好指点指点。”

    这一套下来,既明说了自己的功劳,又给足老太太面子。

    ……

    在林氏的辛苦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转眼便到了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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