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白跑了一趟京城倒觉得无所谓,他的观念就是:人生的意义在于折腾,要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中可劲地乱跑,去没去过的地方,吃没吃过的美食,见有趣的人。

    前世他是在两千年后才来北京的, 那时候的京城已经很发达了,这次能看到明清的幽燕,却是难得的体验。雪落下,纷纷扬扬,路边的四合院,远处的白塔,多么的美丽。这里是林语堂的烟云,这里是鲁迅先生的纪念,这里是林徽因冰心沈从文的青春岁月……

    唯独就是有点冷,身上的薄衫实在扛不住燕山之雪大如席。

    孙朝阳就是后悔,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穿棉袄。

    回宾馆坐了片刻,没办法,他只得钻进接边一家百货公司,买了套英式格子羊毛大衣,买了双翻毛皮鞋。嘿,还别说,穿身上顿时感觉到久违的温暖,另外,他还给沙舵爷买了支派克金笔。老沙对自己还真是不错,以后自己参加各类文化圈的活动,会请很多假,必须和老领导搞好关系。

    八二年,改开四年,市井逐渐繁华,在首都这种大都市,市井已经极是繁华,很多消费都不用票证,直接付钱就可以,一切都显得方便。除了粮食、食用油这种关系到民生的大宗商品。

    所以,吃饭还是需要粮票的,还是得去国营饭馆。孙朝阳手头的全国粮票不多,午饭也就胡乱啃了两个芝麻烧饼了事。

    吃过饭,他想起二妹今年七月份中考的事情,决定去拜访一下谢桦,面对面请教,就依着通信地址,上了公交车一路寻去。公交车挤得极其我靠,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乃是生育高峰,到处都挤,他被塞进沙丁鱼罐头式的车厢里,大冷天的竟然出了一身汗。

    谢桦家在她父亲单位的家属楼二楼,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个中年妇女的脑袋探出来,问找谁。

    孙朝阳说了自己的名字,是谢桦的朋友,有事想问问她,请问这里是谢同志的家吗?

    中年妇女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把着门,反问孙朝阳多大年纪,是农村户口还是城镇户口。在听孙朝阳回答说是城镇户口后,阿姨继续问有单位没有,全民所有制还是集体所有制。

    孙朝阳回答说是全民。

    阿姨还不肯放过,接着问他家庭成分,政治面貌。

    这不是查户口吗,孙朝阳心中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说,自己家五代贫农,根正苗红,预备党员,估计今年能够转正。

    阿姨微微颔首:“工作岗位?”

    孙朝阳:“工会。”

    阿姨:“这么说是干部了?”

    孙朝阳:“暂时以工代干,今年应该可以转为国家干部。”

    阿姨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是得转正,毕竟是关系到前程的大事,应该不难吧?”

    孙朝阳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有关系,不难。”

    阿姨最后问:“多大了,有对象没有?”

    孙朝阳终于忍无可忍,道:“阿姨,这里究竟是不是谢桦家?”

    阿姨点点头:“是,请进吧。”终于拉开了门,然后回头对屋里喊:“老头子,谢桦的朋友,姓孙,叫孙朝阳,是个好孩子。”

    没错,阿姨就是谢桦的母亲。孙朝阳被当犯人一样审了半天,内心中有无数个法克想要讲,但看在谢桦的面子上,也就罢了。

    谢桦的父母正在吃午饭,按说客人来访,他们应该问声“吃了没?”然后热情邀请他入座。

    但说来也怪,二老竟只顾着拿眼睛看孙朝阳。从头打量到脚,然后互相交换眼色。

    谢桦的母亲长得挺好看,她父亲也是高高大大,典型的北方汉子。

    孙朝阳今天打扮得周正,皮鞋雪亮,加上他人才还算不错,仿佛有些英俊。

    二老看了半天,谢桦父亲才对妻子说:“长相倒还可以,就是矮了点,半残废。”

    孙朝阳是四川人,一米七十二的身高在西南地区五零后那代人中也属卓异,但放在北方就不够看了。按照北方的说法,一米七五以上才算是正常男人,一米七到一米七五属于半残,一米七以下就是全残。

    被人评头论足,孙朝阳很生气,但考虑到谢桦的父母,只能忍了:“伯父,伯母,我找谢桦,她在不在?”

    谢桦不在,因为刚进单位,没有教学经验。又因为是名牌大学分配来的毕业生,学校很重视,就派她去上培训班,要学二十来天,早出晚归,忙得很。

    孙朝阳扑了空,略微失望,但一想自己要在京城呆三天,有的是时间过来请教。便把手中的口袋递过去,说,上次聚会的时候答应过给谢桦同志带老家零食,这次登门拜访,总算没有食言。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伯父伯母赏光收下。今天我来就是认个门,既然谢桦不在,我改天晚上再来。

    零食都是老家的特产,有桃片,有麻糖,有怪味胡豆,其中还有后来被评上非遗的地方名片之一《张记芝麻糕》。

    谢桦的母亲接过去,不住翻看,甚至还拿起来看上面的商标,显得很不礼貌。半天,才惊讶地说:“都是四川的土特产,你四川人?”

    孙朝阳:“是,我是四川省乐山市仁德县人。乐山大佛知道吧,我们县离乐山还有五十公里,南宋时的宰相虞允文就是我们老乡,隔壁县则是苏东坡老家。”

    谢桦父亲:“四川人啊,吃大米的,难怪那么矮。”

    大爷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吃大米又有什么呀,谢桦家午饭也就是馒头、拍黄瓜、花生米、莲花白大曲,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谁看不起谁呀?

    二老的待客之道实在不够礼数,孙朝阳忍无可忍,还须再忍。

    谢桦母亲半天才说:“小孙,你大老远一个人来北京上班,挺不容易的,多大的孩子。”

    孙朝阳:“伯母,我可不是北京人,我在老家工厂上班的,这次来北京出差。”

    “外地人。”谢桦母亲脸色顿时变了,把礼物往人造革沙发上一扔,就骂:“谢桦这死蹄子,尽朝家里招不三不四的人。”

    这已经是人身攻击了,孙朝阳的脸色顿时难看。

    谢桦父亲:“外地又怎么样,不可以调动吗?”

    “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京户是那么好落的,工作是那么好调的。如果是普通工人,找个接收单位倒能想个办法,可他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能调动得了?你如果有那个本事,我还用跟着你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气?”

    谢桦父亲:“你刚才不还说人小孙是好孩子?”

    “现在不是了,不是了。”谢桦母亲语调铿锵。

    孙朝阳:“伯母,伯母,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回宾馆了。”

    这对老头老太,莫名其妙。

    算了,他们是长辈,看到谢桦的面子上,咱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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