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最早走上大街的是城中收金汤赚些辛苦钱的人,木轮马车在石板道路上碾过,发出格楞格楞的声音。

    赶车的人跟在车边走,脸上蒙着厚厚的围巾以阻挡气味,一边走一边摇响手里的铃铛,声音清脆悦耳。

    同样是一早出来务工,鼻子比耳朵要辛苦多了。

    赶车的汉子从小巷转上大街的那一刻突然停住,紧跟着就是他手里的铃铛落地,原本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连这铃铛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出前世今生。

    大街路边的一棵树上,挂着一具摇摇摆摆的尸体。

    这是一具很轻很轻的尸体,因为除了脸上的血肉还在之外,全身的肉都被剃掉了却还能保证不散掉,血糊糊的骨架在那轻轻摇晃。

    很快这个赶车的汉子就跌跌撞撞的跑去衙门报官,很快现场就被封锁起来。

    白布拉起来形成了一堵墙,将现场封闭。

    同样很快,消息报到了廷尉府。

    叶无坷赶到现场的时候,当地的捕快还没用动过尸体。

    因为那具血红与森白相间的尸体上还挂着一个牌子,用一块木板做成,上边用血写了一行字:转赠廷尉府。

    叶无坷不认识苏盛,但他猜到了这具尸体就是苏盛。

    “收敛。”

    叶无坷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廷尉府分衙大堂里,叶无坷看了一眼高远,这个汉子双目赤红浑身颤抖。

    “可是你的同伴苏盛?”

    叶无坷问。

    高远抬起头看向叶无坷,那双眼睛里的血红似乎下一息就要滴出来似的。

    “是!”

    他咬着牙回答。

    叶无坷微微点头:“你回去吧。”

    高远嘶吼:“让我去报仇!”

    几名廷尉上前要把他按住,狂暴起来的高远在这一刻似乎拼了命也要冲出去。

    “到报仇的时候我会叫上你。”

    叶无坷从高远身边经过。

    近乎癫狂的高远在这一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他看向叶无坷:“叶千办,你说话算话?”

    叶无坷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算话。”

    “你是叶千办!”

    高远大声喊着:“你是言而有信的叶千办!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言而有信的叶千办!你不能骗我!”

    又两刻之后,大牢。

    叶无坷在姜虹面前坐下来,这个少年也是在此时才睁开眼睛。

    叶无坷进门之前他依然闭目养神一样坐着,可嘴里没有发出声音的始终都在喃喃自语。

    “叶千办。”

    姜虹看到是叶无坷的那一刻问:“是不是苏盛死了?”

    叶无坷点头。

    姜虹又问:“死的很惨?”

    叶无坷再点头。

    不等叶无坷问他,姜虹直接说道:“昨天被带进大牢的人我都认识,他们故意装作不认识我是为了保护我。”

    “我能想到是苏大哥没了,是因为昨天只有他我没有见到,我们是一起从草原回来的,一起进的白鹿关。”

    还是不等叶无坷问,他直接给出答案。

    “叶千办应该没有向高大哥他们问过什么,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什么的话就不会死的这般惨,而且,是接二连三的惨死。”

    “你想来问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知道的会比他们多一些,因为我之前一直跟着方大哥,方大哥知道的一定比他们多一些。”

    叶无坷没有开口,只是那么看着这个少年。

    姜虹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又怎么会不提醒他们。”

    叶无坷起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话。

    姜虹在叶无坷出门的时候说:“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也不是朝廷的人干的,其实叶千办心里有答案,对吗?”

    叶无坷回头看了看姜虹,那少年平静的好像是被方知我夺舍了一样。

    这才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个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死在草原上的那个人不是方知我,而是姜虹。

    叶无坷沉默了一会儿。

    他看着那少年的眼睛:“是你提议回白鹿关来的,而不是他们。”

    姜虹点头:“是。”

    他说:“如果我说,我们一直都留在塞北会一个一个死去,而且我们谁也报不了仇,苏大哥他们一定不会听我的。”

    “如果我说,我们回白鹿关吧,我害怕......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回来,因为他们答应过方先生要照顾我。”

    “我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利用自己的年纪和可怜就能做到靠讲道理也做不到的事。”

    “我不知道敌人是谁,但我知道敌人要想杀了我们在白鹿关内比在关外要难得多。”

    他说:“叶千办,我和你的区别是我们获取情报的层面完全不一样,我只是听方先生说过一些事,可要紧的他从不会在我面前说。”

    “而你是叶千办,廷尉府那么庞大的情报网络都在为你所用,所以,你会找到凶手的。”

    叶无坷再次回头:“你想到了苏盛他们都会死?”

    姜虹回答说:“我想到了我们都会死,每一个去过逍遥城的人都会死,先是我们这些实力弱小的,然后就是你这样实力强大的。”

    “可我阻止不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骗苏大哥他们回白鹿关内,在这,他们最起码会稍微安全一些。”

    叶无坷迈步向前:“你说的没错,做的也没错。”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姜虹经历了什么,叶无坷无从得知。

    但叶无坷很清楚,让姜虹性情大变的就是方知我的死。

    方知我死了,连温酒死了,很多魏君庭的部下都死了。

    还活着的就是一盘散沙。

    魏君庭的计划就是让皇帝知道二皇子可能谋反,所以计划在逍遥城的事发生之后就戛然而止。

    接下来要做什么,已经计划成功的魏君庭可能都是茫然的。

    所以他要消失一段时间。

    而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就是他的部下最危险的时候。

    叶无坷往外走的时候,脑海里都是高清澄提到的那个名字。

    温暖。

    如果死在逍遥城的那个无名女人真的是温家的掌上明珠,那温家自然会报复。

    如果二皇子真的要谋反,温暖是在为他谋划一切,温暖死了,他也一定会报复。

    如果二皇子的谋反是温贵妃在背后支持,那么温贵妃的报复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狠厉。

    因为温暖,极有可能就是温贵妃挑选出来的将来的皇后。

    温贵妃自从入宫之后从不争宠,更不曾与高皇后有过任何矛盾。

    她深居简出,待人从不高傲,哪怕是地位很低的宫女和内侍,她也多有赏赐。

    后宫之中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规矩,没有人比她更尊重高皇后。

    因为她很清楚,高皇后不是任何阴谋诡计可以撼动的人。

    高皇后仅仅是和陛下青梅竹马情比金坚?高皇后仅仅是陛下少年时期的白月光?

    高皇后仅仅是陛下那时候本该可望不可及但就是得到了的白富美?

    仅仅是因为陪伴的久了所以就无可取代?

    绝不仅仅如此啊。

    高皇后更是整个冀州集团的后台。

    当初从冀州开始追随陛下的那批人,封侯拜将者何止百人?

    大将军唐匹敌虽然隐退可其影响无与伦比,大将军夏侯琢镇守北疆,大将军庄无敌镇守南疆,副都廷尉张汤掌管廷尉府,书院的高院长是文人领袖,户部尚书陆重楼......等等等等,这些人都是冀州出身。

    哪怕是出身西疆也镇守西疆的大将军澹台压境,也可算是冀州集团的一员。

    撼动高皇后?

    当今天下,能让陛下拿起屠刀也放下屠刀的,唯高皇后一人而已。

    所以从这一点就可以推测出,温贵妃的心智理智都超乎寻常。

    可不等于她真的温柔。

    十几岁的温柔能靠狠厉掌控大半个西北,如今年近四十的她能还不如十几岁的她?

    要为温暖报仇的如果真的是温家,是温贵妃,是二皇子,那么所有魏君庭都会死。

    因为和温暖合作的就是魏君庭,温暖想利用,看起来也确实利用了可实际上被其反利用的那个人就是魏君庭。

    哪怕温暖的死和魏君庭没有直接关系,要为温暖报仇的人也会把所有魏君庭都翻出来。

    更何况,温暖的死可能与魏君庭有的就是直接关系。

    叶无坷的脚步一停。

    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他在哈察钦见过魏君庭的人,但那个时候这些汉子们显然已经不是受魏君庭的指派去做什么事。

    他们失去了所有指挥,所以他们打算自己行事。

    也许魏君庭在离开之前告诫过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可他们却按捺不住。

    他们要去哈察钦杀了钦力可汗,可在那一刻他们暴露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被报复。

    一个接着一个的惨死......

    “逼问出魏君庭的下落?”

    叶无坷理顺了思路。

    与此同时,白鹿关南门。

    一个看起来格外雄壮但又格外憨厚的男人牵着一头青牛走到门前,他和大奎二奎看起来格外相似。

    不同的是,他憨厚,但他眼神里没有二奎那清澈的愚蠢。

    他穿着一身满是补丁但干干净净的布衣,左手牵着青牛的绳子,右手举着一把很大的也一样满是补丁的伞为青牛背上的年轻人遮住阳光。

    青牛背上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脸色白的有些不像正常人。

    年轻,俊美,虚弱。

    他坐在青牛背上沉心看书,手中的书卷应该已经被他翻看过无数次,连书页都起了毛边,可他依然能看的很专注。

    他时不时的会咳嗽一声,似乎这暖春的风对于他来说都算不友善。

    壮汉停下青牛的时候轻声提醒:“蕤先生,到白鹿关了。”

    青牛背上的白衣青年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把书卷收进他背着的帆布包里,奇怪的是,从来都没有去过长安的他,竟然有一个无事包。

    青年书生抬头看了看白鹿关城门上巨大的雕字,似乎是陷入了某种追忆。

    他总是会突然的走神,随时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又或者那不是情绪,而是思想。

    “蕤先生,咱们出关之后去哪儿?”

    壮汉问话的时候依然柔声,似乎害怕自己声音大一些就会把蕤先生震的又咳嗽起来。

    “不出关。”

    蕤先生说:“去看望一个只认识半日的朋友。”

    壮汉问:“先生知道他的住处吗?”

    蕤先生微微点头:“知道。”

    他看向白鹿关内。

    “地下,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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