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政治手段,荀彧显然比张恒更加高超,也更加成熟。

    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

    看似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许多聪明人到死,都没能真正领悟其内涵。

    这世间的事物,本就是层层累积,环环相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是你有一个好的想法,就可以去施行,并且最终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这种梦,荀彧好久之前就不做了。

    后世王安石的青苗法,本意还是好的呢,最终却成了荼毒天下的恶政!

    为什么?

    王安石明明有手段,有想法,甚至有能力,为什么还是没干好?

    因为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太过于理想主义。

    人心从来就不是公正无私的,再好的政策,如果触犯了上层人的利益,那么你找谁去帮你施行?

    如果你派出去的施行者,本身就是反对派,你又如何保证政策不会被曲解?

    所以,青苗法最终害民误国,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荀彧看来,所谓的清查户口,丈量土地也是这么个意思。

    在触犯了大多数人利益的情况下,纵然你能强硬推行下去,底下的人也不会认真实施。甚至还会阳奉阴违,想尽办法来捂住这个盖子。

    他们想掩盖,州府却要结果,最终所有的成本,还不是要转嫁到百姓身上。

    为什么,因为百姓好欺负呗!

    好人虽然不该被枪指着,但一定会被枪指着。

    闹到最后,民怨沸腾,叛乱四起,要么政策的始作俑者以死谢罪,要么徐州集团彻底完蛋,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荀彧知道张恒的新政是对的,但正确却失败的例子,还少吗?

    天下还没一统呢,你就想着玩变法,也太奢侈了吧!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这样搞!

    面对荀彧严厉到苛刻的目光,张恒却满脸无辜。

    “看我作甚,这又不是我提出来的。”

    荀彧差点被张恒给气笑了,“子毅,此间皆是明白人,你又何必装糊涂。”

    没有你的授意,他诸葛瑾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敢玩这么大?

    找死不成!

    见一贯温文尔雅的荀彧忽然发这么大脾气,州府众人都惊呆了。

    一时间,都好奇地看向了那封谏书,想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内容。

    这股好奇心,竟压制住了腹中的饥饿,也没急着吃饭的想法了。

    荀谌更是直接走了过去,就要从桌案上拿起谏书,却被荀彧直接给夺了过去。

    “兄长……”

    荀谌有些愕然道。

    “看什么看!”荀彧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弟弟一眼,“不议了,都先去吃饭吧,下午再说。”

    “这……”

    荀谌无辜挨了一番训斥,却也只能苦笑连连。

    百官也都是有眼力劲的人,看得出气氛不同寻常,便都赶紧起身拱手。

    “下官告退!”

    诸葛瑾也拱了拱手,有心跟在人群中退出去,但众人却像躲瘟神一般躲着他。

    这家伙不知弄了封什么东西,惹得荀令君大发雷霆,看起来连长史都牵扯其中……

    这波下来,谁知道会引发多大的政治风暴,还是离他远点,免得到时候溅一身血。

    可这时,后面又传出荀彧的声音。

    “子瑜留下!”

    诸葛瑾心中一紧,也不敢假装没听见,又扭头走了回去。

    群臣散尽之后,整个偌大的议事厅,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荀彧叹了口气,拿起了诸葛瑾的那封谏书。

    “子毅,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恒的神情也认真了起来,“文若,谏书上不都写得明明白白,你又何必再问。”

    “我当然看得清上面的内容,但我却看不清你的意图。”荀彧叹了口气道,“前线还在打仗,兖州也才刚刚拿下,徐州去年一整年接收的流民,也还未完全消化。如今之局势,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你这时候这么玩,是要将咱们数年治理,全都毁于一旦!”

    “不过是做该做的事罢了,文若何必危言耸听。”张恒笑道。

    “是否危言耸听,你比我更明白!”荀彧正色道。

    张恒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将里面最后一点茶水一饮而尽。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咱们把事儿多做一些,就能省去后来者的麻烦。”

    “可那是在能做成的情况下!”荀彧瞬间抬高了音量。

    张恒望着他,“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能成。”

    “咱们没有成本去试错!”

    不知为何,见张恒这副慢吞吞的模样,荀彧就有些压不住心中的躁动。

    “那就不要错,做成功了就是。”

    听罢,荀彧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指着张恒怒道:“冥顽不灵,简直是冥顽不灵!”

    凡有动作,必有成本。

    无为的最高境界,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不浪费一点多余的成本,避免陷入内耗的局面。

    可张恒今日的举动,明明就是不必要的。

    目前徐州的形势一片大好,照着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十年之内,将有望一统天下!

    届时你张子毅才不过而立之年,时间多着呢,想做什么不行!

    “子毅,我来问你,高祖何以得天下?”荀彧问道。

    张恒笑道:“自然是前秦暴虐无度,仁义不施,百姓不堪其扰,遂纷纷揭竿而起。”

    “错,大错特错!”荀彧大声道,“暴秦的确仁义不施,却也自有法度。百姓虽受盘剥,却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暴秦之所以二世而亡,全因始皇为一己私欲,而耗尽天下民力!”

    几代人的事情,他嬴政非要一个人去完成,可不就玩脱了吗。

    简单来说,就是太折腾了。

    张恒明白荀彧的意思,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文若你方才也说了,暴秦是不恤百姓,滥用民力,所以才二世而亡。但我所行之政,却是让利于民,如何会败?”

    “你是让利于民了,但你却得罪了世家豪族,甚至是……”

    荀彧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没说完的半句话,张恒也听懂了。

    莫说世家豪族,就算是这两年跟随刘备征战的功勋宿将,哪个不是既得利益者。

    张恒的新政一旦实施,也势必会得罪这些人。

    连自己人都不愿支持你,政策如何成功?

    张恒叹了口气,缓缓道:“文若既如此说,那我就再退一步。清查出的土地人口,便是之前巧取豪夺而来,州府也既往不咎,今后只需按时按量缴纳赋税即可,如何?”

    闻言,荀彧一愣。

    张恒的意思是,以前的事儿直接翻篇,一切都重新开始。

    这的确是很大的让步,但掐断所有人今后利益的核心却没有变,阻力并不会小多少。

    但还没完,张恒又继续开口道:“前者可以不追究,但若是有人刻意隐瞒,一旦查出来了,直接诛杀,籍没家产。”

    荀彧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叹息一声,看向张恒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子毅,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也不想,但不做不行啊!”张恒苦笑道。

    “为何?”

    “自古无不灭之朝,亦无不败之祚。从高祖立国,诛杀异姓王始,便将二周八百年的社会秩序彻底打散。以前的人上人没了,财富土地得以重新分配,便换来世间两百载安宁。

    可之后,新的人上人却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他们盘剥百姓,兼并土地,直至王莽篡逆,又是一轮乱世降临。

    而后光武中兴,重整破败山河,正如之前高祖立国一般。于是,我大汉又持续了百余年的安宁。

    之后的事情,便和前汉没有任何区别。如今又过了百余年,天下又到了由治转乱之时。

    咱们若想再度中兴汉室,澄清玉宇,便得如高祖、光武一般,将一切推倒重来。”

    说到这里,张恒目光中忽然迸发出一抹精光。

    “文若,这不是我一意孤行,而是天道人心。生于此时,这是我们必须做到的事情!”

    荀彧沉默了,目光中若有所思。

    张恒的这番言论,给他的世界观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他之前倒是没有想这么远,只是抱着不折腾的想法劝阻。

    可听张恒这么一说,倒是有种宿命使然,不得不为的意味。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荀彧才开口道:“子毅,你刚才所言,倒是与五德终始说颇为契合。难道当真是天意昭昭,使我等行此艰难之事?”

    闻言,张恒心中暗笑。

    没想到虚无的天人感应学说,这时候却给自己来了一记助攻。

    “天意缥缈,我又岂能尽知。其意如何,文若乃王佐之才,难道参悟不透?”

    荀彧摇了摇头,“我的确参悟不透……”

    天人感应虽然是儒家的基本盘,但荀彧并不喜欢这玩意儿。

    可刚才张恒所说的,却冥冥之中带了些规律,让人不得不信。

    可怜饱读诗书的大才荀彧,只因为不懂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而掉入了张恒的语言陷阱之中。

    “想不通,那就别想了,时间会给咱们答案。”

    张恒起身,正了正衣冠,对着荀彧拱手一礼。

    “请文若助我变法,功成之日,自见分晓。”

    望着近乎恳求的张恒,荀彧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幽幽道:“事关重大,我一时难以决断,还请子毅容我三思。再者,主公可有同意此事?”

    “玄德公自是同意了,就看文若如何定夺。”

    “先缓缓,明日我给你答复。”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张恒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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