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下旬以后,第一批粮食运到了晋阳。

    郭时自蒲子赶回了阳曲,看望家人。

    三县合并之后,阳曲县治已经搬到了原狼盂县所在之处,二十余家郭氏族人被分在了这里。

    郭时抵达时,看到叔父郭敬正在和人吵架。

    “这地总计四十顷六十七亩又二百步,本来就是郭氏祖业,让你们出点东西又怎样?”郭敬看着一大群灰头土脸的百姓,大声说道:“一家给五斗米,三月内给齐,这事就过去了,以后郭氏再不找你们麻烦。这般优厚的条件,还想什么呢?”

    郭敬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道:“你们中有些人还是郭氏庄客。匈奴攻晋阳那些年,哭喊着上门投靠,说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怎么,现在都忘了当年的话了?”

    百姓们不敢和他对视,因为当年战事频繁,他们确实活不下去,必须投靠大户才能生存,但现在不一样了嘛,梁王重新划分了阳曲县的土地,将他们这些从鲜卑手里赎回的人安置于此,令自食其力。

    当然也有部分来自新兴诸县的百姓对郭敬不屑一顾。

    他们并非郭家庄客,自然不用给他好脸色。

    阳曲郭氏好歹也是大族,被鲜卑人掳去后,下场比他们还惨,如今梁王又没有发还庄客、部曲,连带郭氏族人在内,总计一万二千余人,编为四千户,全部落籍阳曲。

    大家都一样了,何必怕他?胡汉杂处之地的百姓,本来也没那么好说话,逼急了,晚上拿刀杀光你郭氏族人,再改名换姓去外地当流民,还能重新落籍,你待如何?

    “叔父。”郭时在一旁听了半天,基本弄清楚了,于是咳嗽了下,喊道。

    郭敬扭头一看,原来是侄子,胆气更壮,嚷道:“此乃蒲子县贼捕掾、吾侄郭时,你等再闹下去——”

    “叔父。”郭时拉了他一把,低声问道:“叔父不是在邬县么?怎来此处了?”

    “不叫邬县了,现在叫平遥。”郭敬叹了口气,道:“闻得族人北归,便来送些吃食和家用之物。虽然分家了,但到底是一族,实不忍看他们寥落至此。”

    “原来如此。”郭时明白了。

    这个叔父在邬县经营坞堡,一开始家业不大,毕竟是庶出,还是旁支,分到的东西很少。

    但他非常勤勉,练武之余,时常亲自下地干活,身为郭氏族人,甚至还担过粪。

    族中有人笑他钻钱眼里了,把粮食、布匹、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也不恼。

    在邬县时,与乡人关系处得不错。

    战事最激烈那会,四里八乡的人甚至共推他为主,让他带着大伙去河北乞活,最后婉拒了。

    如今阳曲郭氏族人遭难,他又带着部曲庄客,押了几十车东西送过来,可谓仁义。

    “郭季子,你当年与石勒交好,在他衣食无着时,多次给他饭吃,此事梁王知道吗?”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

    郭敬脸色一白,气势一下子萎了下去。

    郭时闻言,朝人群中瞪了一眼。

    喊话那人见得他凶恶的模样,顿时胆怯,悄然向后退去。

    郭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罢了,随他去吧。这世道,唉。”

    叹完,吩咐部曲把粮食、日用品卸下来,分给郭氏族人。

    郭时帮着一起干。

    宅子也分好了,却不知原来是哪家的。郭时一家家都去到了,将瓦罐、碗筷、农具等物事放下。

    到了下午,他又和叔父郭敬一起去了北边原盂县旧地,这里还有几家郭氏族人。

    他们与另外数百家百姓混居。这些都是本地人,刚从山中躲避战乱回来。

    除了这些人之外,郭时还看到了不少被绑着手的胡人。

    奇怪的是,押送、看守他们的也是胡人。

    有个少年哭哭啼啼,一边哭,一边用匈奴语大骂。

    郭时会说羯语,匈奴语只会一点,却没听懂。

    蓦地,一胡兵满脸怒容地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少年,将他狠狠撞在马车车轮上,然后抽出刀,横着放在少年头顶,比划了一下车轮。

    片刻之后,他气急败坏地抽了少年一个耳光,走开了。

    少年被这么一弄,好像被吓住了。他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和车轮一般高了,届时那人杀了他,也不算违背古老的传统。

    汗流浃背了吧?

    少年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声哭泣着。

    “方才我找人打听了,是岢岚、太原、西河三郡造反的部落。”郭敬走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匈奴少年,说道:“梁王率银枪、义从等军坐镇后方,列了十余部落之名,言罪在不赦,许其余部落进兵,瓜分其人丁、牛羊、牧场。不知已被剿灭几个了,听闻不少。诸部得了好处,又联名孝敬了一部分人丁、牛羊给梁王,便被押送到了太原为奴。接下来怎么处置他们,那就不知道了,多半为官家耕田放牧吧。”

    郭时心中一惊。

    他一月之前往平阳送了份公函,然后拜访旧友,接着又来晋阳看望族人,却不知蒲子那边怎样了。

    应该没甚大事,那边的部落虽然不算真心降顺梁王,但比较安分,没有公然造反。

    并州的局势是真的复杂,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稍不留神就身死族灭。

    给盂县旧地的郭氏族人分发完吃食、农具、家什后,某位耆老非常热情,非要留他们一起吃饭。

    郭敬、郭时互相看了下,人家都这么困难了,怎么好意思留下来?

    无奈耆老多番挽留,郭敬叹了口气,唤来一部曲,让他把来时路上受了伤,腿有点跛的一匹老挽马杀了,大家一起吃顿好的。

    郭时闲极无聊,就去附近转了转。

    北边数里外有座土城,就位于石岭山南麓,那是石岭龙骧府的驻地。

    城外有人影走动的样子,远远看不真切,不过他知道那些府兵是从哪来的——忠武军挑了三百、许昌及兖州世兵各挑了三百,剩下三百人来自守晋阳的刘灵部青州兵。

    花费极大代价从河南运来的粮食,主要就消耗在这些人身上了。

    石岭龙骧府一千二百府兵,大概率需要轮番值守石岭关。

    三交龙骧府位于晋阳北郊,这是拱卫并州核心的。

    也就这两个龙骧府了,现在梁王是真的穷。

    不过,局面在一点点变好。

    就像久旱之后,那皴裂的大地流进了汩汩清泉,慢慢得到滋润。

    假以时日,太原会变好的,并州也会变好的。

    梁王现在都不敢在新兴五县安置百姓,任其荒芜长草,但太原拾掇好后,便可长驱北上,收取新兴、雁门二郡,届时有雁门关遮护,这两地就可放心大胆的安置百姓屯垦了。

    设府兵确实是安定一地的好办法。

    郭时一边转,一边看。

    天色渐晚,薄雾升起,阳曲县的郊野是那样的宁静、安逸。

    可是谁能想到,仅仅两个月前,这里还是鲜卑人牧马放羊的地方呢?

    乡间的田垄、灌渠、陂池、桑林、果园随处可见,拿来放牧真的可惜了。

    在阳曲住了一晚后,郭敬、郭时叔侄一同南返。

    “叔父,听闻太尉举荐你任官?”回去的路上,郭时问道。

    “太尉真是糊——”郭敬苦笑了下,道:“上次让我入洛阳中军,我婉拒了。这次又让我去楼烦,怕是推却不了了。”

    “太尉举荐何职?”郭时好奇地问道。

    “楼烦县尉。”郭敬说完,又简单解释了一下。

    并州人烟稀少,有的县合并了,但却新设了一个几乎渺无人烟的县,即楼烦县,治于楼烦故城,隶岢岚郡。

    如果说县丞是县令理论上的副手的话,那么县尉就是县令实际上的副手,各种事务的执行都靠县尉来推动,县令只做决策。

    另外,楼烦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附近又有优良的丘陵牧场,可能会在此设立牧监,畜养马匹,以备将来征战。

    所以,楼烦明明没什么人,但该县主官却不是“长”,而是“令”,级别比秀容还高。

    “这个楼烦县尉,多半免不了厮杀征战。”郭敬叹道:“我本来只想躬耕于乡里,奈何太尉非要举荐我,如之奈何。”

    “叔父会带人去楼烦县吗?”郭时问道。

    “你倒聪明。”郭敬看了他一眼,笑道:“会带二百户人前去,我也就负担得起这么多。太尉说琅琊王氏出钱,替我在河北招募五百户庄客,送来楼烦,都交给我打理。”

    “叔父,而今太原能拿得出白养二百户庄客钱粮的家族,可不多啊。”郭时说道:“有些大族外表光鲜,可一看里子还不如叔父殷实。在治产业一道上,他们差远了。”

    “我本农人,就好农事,真不想做这打打杀杀的事。”郭敬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又道:“不过有些事难以避免。此番鲜卑入寇之后,我也想明白了,这世道安心种地已不可能。家里几个小子,我都让他们练武了,免得将来有事,被人一锅端了。”

    “另者,梁王千方百计筹措粮草,以实并州,我看得也很振奋。”郭敬继续说道:“那就去楼烦安家吧,看看梁王能干出什么名堂,究竟能不能让并州安定下来。”

    郭时听了连连点头。

    他突然间想到一件事。在平阳时,有人传言中原豪族愿自筹粮草、农具、种子,遣子弟部曲至并州实边者,可优先任官。

    或许,这就是叔父能当楼烦县尉的大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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