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之上,人喊马嘶。

    一群又一群的胡汉百姓扶老携幼,自东向西,抵达黄河西岸的关城后方。

    这里建了个临时营地,草棚、木屋密密麻麻,炊具、卧具一应齐全。

    营地建立的时间不长,也就两三个月吧,乃刘粲施恩之举,意在收取西渡军民之心。

    关城所在的位置本属冯翊临晋县。

    汉末,曹操西征马超、韩遂,夜渡蒲坂津,就是此处。

    只不过那时候黄河岸边的临晋关早已废弃。

    关中兵出关渡河至并州,随便渡,没人管。

    关东兵渡河入侵关中,随便渡,也没人管。

    但到了东西魏时期,可就不一样了。

    最晚大统八年,河中沙洲之上已筑起中潬城。

    九年,东西两岸重筑东西关城,恃险以为重防之地。

    至此,蒲坂津就没那么容易渡河了,不像之前徐晃、高欢等人随便渡来渡去——总体而言,战争是越来越卷的,卷得越厉害,守御越严密,关城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关城有守军。

    东城有步兵四千余、骑兵千人。

    西城稍大,有步卒五千、骑兵两千。

    中潬城最小,只有步卒一千五百。

    这会正在撤的,主要是蒲津关三城军士家人。

    数年内冯翊氐羌两度叛乱,被镇压之后,打散安置。再加上之前连续多年征发冯翊氐羌东出打仗,死伤颇多,因此冯翊空出了不少土地,按照刘聪、刘粲父子的安排,尽皆给了三城守军家属。

    蒲津三城守将为火线晋爵河南郡公的刘汉宗室刘昶,同时还兼任河西、蒲坂二县之令。

    蒲坂属河东郡。

    河西县新设,属冯翊郡,析临晋县黄河西岸之地而置。

    看得出来,刘昶的主要任务就是守住蒲津关,兼任两县令长纯粹是为了充分调动资源,毕竟军政一把抓更方便,效率比军政分离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巡视完营地之后,刘昶接到了一份军报,看过之后,脸色大变,于是带着亲兵前往浮桥。

    浮桥上人头攒动,车辆、牲畜挤做一团,乱得无以复加。

    刘昶拉住了正要上前鞭挞西迁军民,清出通道的亲兵,步行到西关城外的渡口,搜罗了几条渡船,向东划去。

    来到河上之后,似乎更能看清东岸的全貌了。

    滞留在东关城外的百姓黑压压的,粗粗一看,怕不是有数万人!

    浮桥之上,人员、牲畜、车辆络绎不绝。

    黄河之中,渡舟、渔船甚至木排来来往往,同样满载人员、财货、牲畜。

    “大势已去矣!”刘昶默默叹息,神伤不已。

    渡船靠岸之后,刘昶抬头看了看东关城。

    城头守军严阵以待,没有丝毫松懈之态。

    这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队。数年之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散掉了多少财货、姬妾,又不知道多少次与部将们推心置腹,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败之际,儿郎们或有些许动摇,但真不至于将无战心、兵无士气。

    这样就很好。

    上岸之后,守将刘贯走了过来,低声汇报新打听到的消息:“消息比较杂乱。目前可确认的,只有河东已乱、郡城已陷,轵关大军后路被断。”

    “薛氏、柳氏呢?”刘昶问道。

    “还不清楚,太乱了。”刘贯说道:“汾阴薛氏叛了,目前已占汾阴县,并派兵北上,攻皮氏。太原王氏自皮氏出兵,与薛氏隔河相望。薛氏没有强攻,调头南下,收取残兵、人丁、财货、粮草。”

    “解县柳氏也反了,猗氏县为其说降。整个河东,大概就剩蒲坂、大阳、河北三县仍在朝廷手里了。”

    “刚刚有许多官人自平阳举家出逃,末将遣人打探了下,都说渤海王在赤洪水杀银枪军一万,顺利南撤至赤洪岭。末将有些怀疑,毕竟渤海王还是败退了。”

    刘昶闻言苦笑。

    杀伤了不少银枪军应该是有的,但杀一万人?不足信。

    而且,赤洪水寨子被攻破后,退到赤洪岭,靠着一帮残兵败将,真能守住吗?

    渤海王手里的四千禁军,此时还剩下几个?

    唉,不想那么多了。刘昶收拾心情,道:“将骑兵全部撒出去,严密监视。一有贼兵动向,立刻报来。另,多多搜罗船只,争取多渡些人丁、财货、粮畜过河。”

    “不出兵戢乱吗?”刘贯问道。

    “我就一万多兵马,戢什么乱?”刘昶怒道:“速去办事。”

    守将领命而去。

    刘昶又看了看无穷无尽的逃难大军,坚定了决心:守住蒲津关三城就是大功一件,不但天子那边说得过去,对长安的太子更是交代得过去。

    至于其他人,自求多福吧。

    ******

    北风萧萧,寒意深重。

    赵鹿带着两千轻骑直抵含口。

    半日后,石生带着数千步卒匆匆赶至,遥望山口。

    山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杀声。

    石生举目望去,吓了一跳。

    赵鹿够狠!两千骑兵下马后,便直接沿着山道攻了上去,与守军战在一起。

    只是好像不太妙啊!

    两千轻骑兵下马步战,能打出什么名堂?除非守军很烂,一点士气也无,被一冲即垮,不然你还是别做骑兵下马步战击溃步兵的春秋大梦了。

    但守军很烂吗?不!

    裴氏悉心训练的铁铠武士居前,顺着山道冲杀,瞬间就把赵鹿的人压回了半山腰。

    山巅之上,还有各色庄客农奴,手持长矛、短刀、步弓乃至猎弓,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唉,如果守含口的是那些庄客倒好了。精锐些的骑兵下马步战,也不是不能将其冲垮,但如果有铁甲武士带着,那就难了。

    想归想,石生还是立刻做出了决定,派出两千人马,从左右两侧的山林间绕行上山。

    山中亦有守兵,很快发现了他们。大呼小叫之下,越来越多的庄客涌了过来,领头的甚至还有数百甲士。

    幽暗的山林中,崎岖难行,连路都没有,只能费力攀爬。

    守军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箭矢当头落下,长枪照胸刺来。一时间,竟然攻不上去,且死伤不轻。

    石生急了,又派出两千人,增援而上。

    密林之中的惨叫声愈发密集了,但战线仍然维持着不动,让石生看着揪心不已。

    “赵将军中箭了。”山道上响起一阵惊呼。

    石生抬头望去,却见数百败兵簇拥着骑督赵鹿,匆匆奔下了山。

    守军顺着山道往下冲,势如猛虎。

    石生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千人派了出去,接应溃退的骑兵。

    金乌西垂,山间慢慢黯淡了下来。

    石生惶恐无比。

    他们离河东腹地明明就差一道山梁了,可就是过不去。

    越不过这座山,难道都当瓮中之鳖么?

    王屋城内有粮草,但只够一月所需。河东乱了,含口被堵住,再也没有资粮送来,坐吃山空?

    “俟伏侯呢?”石生转过身来,脸色难看地问道:“怎么还不来?”

    俟伏侯是原驻安邑的羯人酋帅,有众万落,此番出了七千步骑,已抵王屋。

    河东惊变之后,消息火速传来,刘贤不敢怠慢,调赵鹿、石生、俟伏侯三人率军回击含口,试图打通联络河东、平阳的后路。

    赵鹿两千轻骑最先赶到,猛冲猛打,已折损大半。

    石生带着五千匈奴、汉兵——多为当初自河内西撤的部落丁壮以及流民——紧随其后冲了一下,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俟伏侯最是奸猾,出兵迟缓,似有异心。

    石生就想不通了,你在安邑还有四万多部众,难道不担心他们吗?不想赶紧杀回去救他们吗?

    “将军。”有僚佐结结巴巴地说道:“方才有消息传来,俟伏侯本已打算出兵,却遇到了河清镇将刘泉的使者,军中皆言南下投‘刘夫人’。”

    “刘夫人?”石生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那不是他叔母么?

    叔母刘野那,已是邵贼夫人。每遇羯众,出面说降,事半功倍。

    听闻幽州、冀州就有不少羯人投靠过去了,武乡那边原本不归刘闰中管的羯人也投靠了,俟伏侯虽说是几年前从秦州迁来的,但投靠过去未必不可能啊,毕竟风俗、语言、长相大同小异……

    尔母婢!石生将马鞭重重地摔在地上,仰天长叹。

    完了!全完了!

    近两万大军,被困在王屋山中了。

    呃,事实和石生所想差不多。

    十一月初五,为表诚意,刘泉亲自带着千余人走了四十里山路,抵达王屋。

    王屋城经历过一番厮杀。

    城外堆着血淋淋的数百枚人头,另有二百余俘虏,被捆缚于地,不断出言求饶。

    俟伏侯单骑而出,远远迎上了刘泉。

    刘泉下了马,大声道:“已有使者间道前往安邑,将军之部民必无事。”

    俟伏侯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刘泉。

    刘泉方才用的是羯语,和他日常所说的话有些差别,主要是有些词听不太懂,发音也有不同,但连蒙带猜之下,大体还是明白了。

    这让他有些感慨。

    明明都是胡天神的信徒,原本生长在同一个地方,但早来之人和晚来之人已经有了不小的差别。

    刘泉那批人早来百年,如今已是一副晋人打扮,名字也按照晋人习惯改了。

    他们才来了不到三十年,且一直在秦州活动,近几年才来到中原腹地,风俗习惯尚未大改,部落里会晋语的人也不多,今后怕是要多多仰仗上党刘氏了。

    “你说,我听你的。”俟伏侯亦下了马,言简意赅地说道。

    “将这些人头带到轵关去。”刘泉也不废话。

    俟伏侯会意。

    这就是告诉轵关守军,别拼命了,老家都被人抄了。

    困守孤城,不会有一个援军、一粒粮食过来,人家即便不打,围也把你们围死了,再顽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原兵法:“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本章完)

章节目录

晋末长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孤独麦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孤独麦客并收藏晋末长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