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夹击,退路尽失。古来战争,遇到这种情况是非常凶险的,军心动荡难以避免。

    张敬刚刚和衣睡了两个时辰,被亲兵喊起来时,满脸不耐以及无奈。

    “出什么事了?”张敬问道。

    问这话时,心中已在思虑,莫非有人要投降?

    这不是杞人忧天。

    从正月开始,朝廷就开始往关中迁移人丁、牲畜和财货了。

    其实这事每年都在做,但今年格外引人瞩目,因为晋军已经攻入并州了,太行之险敌我共有。

    也就是说,时机不是很合适,容易让人联想,进而人心动荡。

    但目前这个情形,这么做也算不上多错。

    自三十年前开始,关中雨水一直偏少,气候干燥,导致百姓大量流出,跑到并州、司州、荆州。

    这个偏干旱的气候一直持续到十年前那场大旱,随后慢慢好转。

    蝗灾爆发时,大家都有。

    旱灾爆发时,大家都有,但关中已经有所减轻。

    最近两年,黄河两岸及长安一带甚至降雨过多了,制造了千余户洪灾流民。

    种种迹象表明,以前老天爷欠关中和并州百姓的雨水,要慢慢还回来了。

    之前小幅度还了两三年,以至于河南、河北旱灾的时候,并州、雍州并没有跟着受灾,相反粮食收成还不错——就当前来看,旱灾已成过去,唯一能打击并州、雍州、秦州的就是蝗灾了,这个是真没办法,以至于并州人相食。

    今年并州、雍州搞不好还有大雨,就是不知道哪边更严重了。他希望是雍州,毕竟那不是他们的地盘。

    言归正传,朝廷看到关中降水渐趋正常,甚至稍稍多了一些,皴裂的大地慢慢得到了修复,于是开始迁移民户以实地方,且耕且牧,积蓄粮草。

    这事以前可以做,但今年最好不要这样做。

    这是张敬的看法,但他说了不作数,没办法。

    而今军中有些犹疑,都怀疑天子要退保关中,最多以乌岭、太行、中条为屏,保住平阳、河东、西河三郡,作为关中的外部屏障——平阳、河东水系纵横,土壤肥沃,说实话很富裕,丢了可惜,能保肯定要保了,将来如果国势大振,反攻关东,也能有个前出基地不是?

    简而言之,军中怀疑天子要抛弃新兴、太原、乐平、上党这四个郡了,任其被邵贼攻取。很不幸,张敬以及他的主公石勒就在这个范围以内。

    中山王刘曜可能被抛弃了,但也有可能会接应他撤退。

    总之很烦躁,很忧心,很失望。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能保有旺盛的斗志呢?顶到现在好几天了,已经对得起平阳天子了。如果有人投降,张敬一点不意外,虽然他一直殚精竭虑,试图杜绝这种事情。

    “司马,关后有贼军大至,已冲破辎重营。”亲兵说道。

    张敬霍然起身,一边从墙上取下弓梢、佩刀,一边问道:“哪家豪族造反了?不应该啊。乐平那些豪族,分散在一个个山谷之中,哪有那么容易串联起来?”

    说话间,又上来几个亲兵,帮张敬穿戴好了盔甲。

    “走,去看看。”见报讯的亲兵说不出个所以然,张敬稳住心神,大踏步向外走去,吩咐道:“立刻召集诸将至西门楼议事。”

    井陉关说是关城,其实就是东西两堵墙夹了中间一小块狭窄逼仄的区域而已。

    开有二门,即东门和西门,城中也没有百姓,因为缺乏足够的居住面积,几乎所有空间都拿来修做军营、武库、粮库了——这个要塞纯为战争而生,不考虑任何民生需求。

    东西二门离得非常近,张敬很快就到了。

    城下全是面色苍白的军士。

    张敬和他们对视了一眼,从中看到了意外、恐惧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

    和自己好像啊。

    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默不作声地上了城头,举目四望。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

    好像到处都有战斗,到处都有喧哗声,到处都有兵刃交击声。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然觉得敌人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怕不是来了数万人。

    但张敬有丰富的战阵经验,他只粗粗一看,然后仔细聆听夜风中传来的声音大小,再通过各个起火点附近的人影,立刻得出了判断:来袭之敌不超过三千!

    他们还有救。

    将校们陆陆续续赶了上来,除了正在指挥战斗及轮换待命的之外,剩下八员将校,悉数到场。

    他们面色惊慌,欲言又止。生死关头,似乎不比普通士兵好多少。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敬。

    张敬沉默许久。

    众人默默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城东的杀声慢慢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晋军攻城不克,残兵溃退了下去,接下来一般会消停一段时间,直到攻势再度重启。

    张敬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问道:“想活吗?”

    “想。”众人纷纷应道。

    “想和父母妻儿团聚吗?”张敬又问道。

    “想。”众人情绪热烈了起来。

    “那就遵我号令。”张敬扫视众人道。

    “愿尊奉司马号令。”众人齐声道。

    “趁此良机,打开西门,向后进攻!”张敬说到这里顿了顿。

    就在将校们以为这是要主动出击解除后方威胁时,张敬又补充了句:“鼓起余勇,趁着黑夜,向后突击,敌人定然阻拦不住。突围之后,我等自回新兴,再不来这鸟地方了!”

    “遵命!”将校们轰然应诺,然后各自去准备。

    没过多久,就在东城有人过来禀报,晋贼又在旷野中列阵,准备发起进攻时,西门突然洞开,无数军士闷不做声地冲了出去。

    数百精甲武士居前,其余人紧随其后,冲出城门后,大声呐喊,奋兵突击。

    张敬的判断十分准确。

    吕涯所带兵士不足两千,此刻一部居于山林之中,鼓噪呐喊,以为疑兵;一部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一部追亡逐北,散乱不堪;只有不到千人拉了些辎重车横在路边,准备阻挡城内敌军。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十分惨烈。

    敌军如疯了般冲到辎重车前,长枪捅刺、大刀连砍,黑夜之中还有弓手不断射击,也不管射得准不准,会不会射中自己人了,反正就是将手中的箭矢倾泻出去,啥也不管了。

    区区千人根本阻挡不住。

    敌军翻越辎重车,冲散了青州兵的阵型,继续向黑夜深处冲杀。

    青州兵被迫散往两边,一边跑,一边暗骂都是一帮疯子。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深刻明白兵法中“归师勿遏”的真意——有的部队,你阻挡他们回家的渴望,那真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吕涯被冲得昏头转向,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身上也中了一箭,跌跌撞撞奔向右侧山林之中。

    惊魂稍定之后,他借着火光看向驿道,发现敌军压根没有追杀他们,而是一窝蜂向西跑去。一开始还颇有章法,但跑着跑着,阵型就有点散了,有点夺路而逃的意思,顿时悟了。

    眼见着身边陆续汇集了百十名军士,他拦住了众人,道:“不要轻举妄动。待敌兵过去,击其尾!击其尾!”

    军士们懵懵懂懂,但有些军校却回过味来了,合着井陉守军这是在争相逃命啊!

    那他们这帮拦路的人可真是倒霉,硬扛了敌军最凶猛的兵锋,战斗在敌军士气最旺盛的那一刻。

    基于这种判断,他们大可以让开驿道,收拢兵力,然后在敌军后方衔尾追击。

    热血会冷,士气会降,气力会衰。

    当夺路而逃的敌军发现前方没有阻拦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会让他们不理智地四散而逃。那个时候,军官怎么喊都没用了,根本拉不回来。

    此时从敌军后方出击,当可收奇效。

    可惜了!仓促之间没想到啊。

    敌军大队过了好一会才撤得差不多。吕涯一看身边已汇拢了三四百人,立刻下令出击。

    士气就是如此玄妙!

    方才还勇猛无匹的敌军这会几乎丧失了所有斗志,压根不想停下来战斗,只想逃命。

    方才还被冲得灰头土脸的青州军,这会又士气如虹了,从山坡上直冲而下,拦腰截断了敌军,将最后数百人给挡住了。

    敌军凶相毕露,刚想拼命,却听得关城上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没有任何疑问,晋军已攻上城头,井陉关城破在即。

    几乎是一瞬间,他们提起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衰落了下去。

    有人扔下器械,跪地投降。

    有人往山林或深谷中窜去,亡命而走。

    还有人咬牙前冲,不过很快被消灭干净了。

    城内又闹哄哄地涌出了一支溃军,见到大量己方军士弃械跪地时,惊呆了。

    再看看前方,火光熊熊,黑夜中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顿时丧失了斗志。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犹豫了片刻,纷纷弃械而降。

    神龟三年(319)三月二十七日夜,刘灵部前后夹击,攻克井陉关。

    得知张敬率部溃逃之后,刘灵亲自率军追击。

    二十八日午后,截住敌军后队,斩首二百,俘千余人。

    二十九日傍晚,追至上艾县东,再杀百余人,俘千人。

    三十日继续向西追击,往受阳(今寿阳)方向挺进。

    几乎与此同时,各个接到消息的坞堡帅、庄园主们当场拿出了晋旗,表示归顺。

    而随着消息的扩散,乐平、太原、新兴等地的豪族们骚动不已,跃跃欲试的姿态十分明显。

    匈奴人在这一带的统治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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