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代起,新安县的铁冶规模就很大了,原因是当地有大量易开采的铁矿。

    可能说“大量”也不是很对,毕竟历史上开采到唐代就已经接近枯竭了,或者说明面上易开采的部分快没了。

    梁国目前只有一个铁冶,即汝南郡西平县的酒店冶铁城,规模庞大,铁匠、学徒、矿工及转输人员加起来逾万。

    邵勋控制区内,还有荥阳、宜阳、南阳三处冶铁基地。

    前两者是恢复魏晋以来因战争而没落的旧冶,南阳永饶冶则一直存在着,且有水路运输铁矿石,非常方便,规模也在一直扩大。

    至于其他规模较小的冶铁工坊、铁匠铺等还有很多,许多县都有那么一两个,但并非官营,而掌握在士族豪强手中,开采本地矿石冶炼。

    如巩县、管城、阳城、鲁阳、堵阳、温县、荡阴、林虑、郎陵等,太多了,自汉以来都有大大小小的铁矿,其中绝大部分在唐宋、元明时代开采殆尽——或许到了后世还有,但对现代工业来说,压根看不上,没有任何开采价值。

    王惠风拿过来的书是琅琊王氏的开矿、冶铁经验总结。

    或许还不止,因为邵勋翻到后面,里面很多字句提到其他家族怎么怎么做的,难道是琅琊王氏巧取豪夺,然后集其大成?可能性不小。

    “此书我会交给枣台产的。”邵勋晃了晃手里的书,笑道:“惠风你帮了我大忙了。”

    羊献容觉得倒胃口,已经回黄女宫了。她若在,邵勋绝不会说出后半句话。

    “往年多打制军器,听闻明年要多打制农具,知你需要这个,遣人回家问了问,果有此书,便让人抄录了一份送来。”王惠风说道:“战事一起,便是坞堡庄园都在日夜打制军器,民户农具匮乏,苦不堪言……”

    战争年代,民户多用木质农具。

    太平年代,铁质农具价格大大降低,使用会多一些。

    当然,这个也不绝对。晚唐五代时,有农户男人死了,妇人拿着横刀斫地,小孩往里面丢种子。家里有钢刀,没农具,极具时代特色。

    “惠风果有大爱。”邵勋赞道。

    你若不是有这份大爱,我都不知道怎么着手。

    当然,王惠风这個性情,对邵勋也很有吸引力。或许,对某些有文青情节的人来说,宁愿远远看着王惠风,暗中帮助她,也不愿意唐突,但邵勋太狭隘了,他就想把王惠风扛回家。

    王惠风赧然一笑,道:“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只是在一旁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对不对。”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最近一个月来,王惠风的表情越来越生动了。

    有效果!

    他大胆地上前,伸手欲揽住她的腰。王惠风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稍稍避让了一下。邵勋动作不变,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对视了下,王惠风“噗嗤”一笑,红着脸转过了头去。

    邵勋已经试探出来了。

    白天在外,人多的地方,王惠风不会允许他搂搂抱抱。但没人的地方,比如马车里,他已经抱过了。

    现在外面有人,他能牵手,已经是巨大的进步。王惠风脸皮薄,心里面也有道德困境,就是这么纠结。

    但邵勋成竹在胸,切香肠战术是有效的,慢慢来即可。

    ******

    十二月十三日,濮阳胙亭龙骧府,小雪。

    已经扩充到千三百余人的邵氏亲军,带着大批车辆抵达。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村口后,邵勋从假寐中醒了过来。

    王惠风的脸埋在他胸口,但没有睡,而是睁眼看着他。发现邵勋醒来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去吧。”

    其实,她是不太愿意跟着邵勋出来走这么一遭的,她也不适合露面,毕竟不是主母。无奈邵勋最近为她上头了,非要拉着出来。

    王惠风勉强答应,毕竟她也想看看外间情形如何。

    龙骧府乃至乡里官员在村头迎接,王惠风避嫌不愿意下去,邵勋也不勉强,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参见梁公。”十余人纷纷行礼。

    “我可不是来见你们的。”邵勋笑道:“前头带路,我要看看儿郎们有没有受委屈,家里揭不开锅。”

    众人干笑几声,身份高的跟在后面,身份低的在前头带路,部曲督刘宾落后邵勋半步。

    邵勋随机选了西村头第五家,推开柴扉之后,四处打量了下。

    府兵沈粟站在院中,其妻张氏手里抱着个孩子,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俩小儿,拽着母亲的衣角,露出小半张脸,悄悄看着来人。

    “明公……”沈粟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

    “宅子扩建过?”邵勋指了指新旧不一的屋舍,问道。

    “是。”

    “如何扩建的?”

    “出征了几次,得了些钱帛赏赐。这几年又积攒了些粮布,外加众兄弟帮忙,便建起来了。”

    胙亭龙骧府设立四年了,以参加过大战的许昌世兵中的佼佼者为来源。

    四年之间,战事算不得频繁,其中甚至还歇了一年,府兵负担不重。

    再者,府兵互相认识,情谊深厚。谁家建房子,一般带上部曲互相帮忙,管些饭食就是了。

    邵勋又看了看他妻子身上的衣服,还是白麻布,其实也不错了。

    麻布也分三六九等,有些软和耐磨的麻布并不便宜——不过她身上的多半是自家田里产出的,解决饥饿问题后,有些人会拿出部分田地种麻子。

    麻布衣服里面应该填了绵、絮等物,比较保暖。

    沈粟身上则穿着羊皮裘。

    这个生活条件,确实远超一般民众,毕竟很多人还没寒衣呢,冬天冻得瑟瑟发抖,更别说穿皮裘了——胡人穷,但胡人基本人手一件皮裘,从这个角度来说,又算不得穷。

    “今岁去过河阳?”邵勋又问道。

    “去了,跟刘将军去的,先镇中潬河渚,后移至北城。”

    “打仗了吗?”

    “贼人攻北城时,战过几日。后来王督追击贼人时,我部奉命留守,没赶上。”

    “武人离家远行,吃冰卧雪,本就不容易。”邵勋说完,拍了拍手。

    亲兵很快上前,捧了两匹绢、两匹麻布、一串钱、几块肉脯,交到沈粟家人手中。

    沈粟夫妻二人千恩万谢。

    被抱在怀里的婴儿可能被吵醒了,哇哇大哭。

    躲在母亲身后的两名童子则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肉脯,差点流下口水。

    邵勋笑道:“这可不是匈奴人的肉脯。”

    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充满着对匈奴人的鄙视和嘲弄。

    “这钱亦是洛阳开铸的新钱。”邵勋又道:“品相好,分量足,用的时候可别被人骗了。”

    与汉代铜钱上写“五铢”、新莽铜钱写“货泉”、三国货币写当多少钱不同,国朝有史以来第一次铸造的新钱上书四字:“永嘉通宝”。

    “此为永嘉新钱。”刘宾在一旁附和道:“比五铢钱重,莫要让人耍了。”

    沈粟连忙让家人收好,竟是不准备用出去了。

    邵勋一愣,缓缓打出个问号:劣币驱逐良币?

    沈粟见到邵勋脸色不好,若有所悟,道:“家里还缺些物什,明日就把这永嘉钱用了。若有梁公钱,我一定存起来不用。”

    跟在邵勋身边的众武夫听了,竟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继续大笑。

    甚至于,有夯货还嚷嚷:“梁公钱?最好是梁王钱。”

    邵勋没有呵斥他们,摇头失笑,又寒暄了几句后,前往下一家。

    这次还是随机串门:府兵丁大勇家。

    丁家没有盖新房,但家里有不少好东西。

    邵勋随手提起一物,问道:“抢来的?”

    丁大勇刚想开口,就被本防的别部司马呵斥了:“在梁公面前,莫要胡扯。你又不饮茶,买托盏作甚?”

    这是一个青瓷托盏,属于饮茶器具。

    国朝的青瓷主要来自原东吴旧地,北方真正批量生产青瓷要到北魏年间了,而南方则在东吴时期就大规模生产,且技术水平很高,为此衍生出了“六朝青瓷”这个术语。

    毌丘禄的一大利润来源,就是贩卖吴地青瓷到北方。

    丁大勇闻言讪讪一笑,不敢多说。

    大过年的,邵勋也懒得追究。军中不允许私藏战利品,但其实没法完全杜绝。尤其是府兵这种没军饷的部队,出征时就想着如何劫掠了。

    邵勋抬起头,打量着屋内陈设,竟然看到了几张胡床。

    此物是邵勋十余年前着人打制的。

    胡床是带扶手、靠背的太师椅一类的家具。

    绳椅则是后世小马扎一类的东西。

    他甚至还找人弄了躺椅,送给曹馥。

    没想到啊,十几年后,这些东西居然小范围流行起来了。

    丁大勇家的胡床应该置办没多久,木色较新,一眼就可看出。

    再联想到方才看到院子里有个石磨,邵勋猛然发觉,他对这个社会的改变已经相当大了。

    临离开丁家时,他看了眼器械架,问道:“此弓何来?”

    “找人在济阴做的。”丁大勇没说话,别部司马上来答道:“济阴卞氏庄园内有许多老桑林保存了下来,工匠擅制皮甲、良弓,本防三百府兵的弓梢、弓弦都来自济阴卞氏。”

    邵勋点了点头,道:“好好练。”

    亲兵们给丁家留下了同样的礼品,随后便离开了。

    邵勋在胙亭转了数日,然后不辞辛苦,又去韦城、羊角两个龙骧府巡视,甚至抽空到廪丘看了看世兵家属,然后才匆匆忙忙往回赶,准备过年。

    “一下子发出去二百余份礼品,这些人心中喜悦,定会四处宣扬,用不了多久,整个濮阳的军众都会知晓。”马车摇摇晃晃,王惠风已经不太抵触被邵勋抱在怀里了,甚至觉得有些温馨——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军头就不能嫌麻烦。”邵勋说道:“就要让人认识你、知道伱、宣扬你。这样的部队,别人拉不走。部曲督若想造反,召集府兵的第一天,他就会人头落地。”

    说这话时,邵勋有些得意。在女人面前吹嘘,他也难以免俗。

    “怪不得士人兵家子比不过你。”王惠风轻声说道。

    “士人不知道底层军众住哪里、吃什么、家里怎么样,有那工夫,不如清谈去。”邵勋的双手规规矩矩的,王惠风能接受甚至慢慢开始享受让他抱着,但还不能接受被他随意抚摸。

    但都让抱了,这一天还会晚么?抱的时候位置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次边缘的试探,这条防线就是纸糊的,没啥用。

    王惠风嗯了一声,稍稍不自然地转过脸去。不知道是马车颠簸还是怎么着,邵勋说话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渐渐要凑到耳边了。

    “现在武人日子好过了,民人还稍差一些。”邵勋说道:“吾辈还需努力。”

    王惠风把脸转了过来,好奇地问道:“你想做到什么地步?”

    “梁宫中会建一高楼。”邵勋轻声说道:“待天下太平之时,我们一起夜登高阁,俯瞰大地。若能见得万家灯火,听着欢声笑语,就够了。”

    王惠风听得痴了。

    邵勋轻轻印在了她的脸上。

    王惠风一震,刚要挣扎,邵勋又轻声道:“你要帮我。我杀人杀多了,我怕自己成为暴君、昏君,你一定要约束住我。”

    王惠风挣扎的力气消失了。

    邵勋毫不犹豫地印在她嘴上。

    王惠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知所措,微微颤抖。良久之后,双手渐渐松开,轻轻搂住了邵勋的腰。

    除夕前一天,邵勋回到了汴梁。

    王惠风回到芳洲亭的临时居所后,沉默许久,把一些珍爱异常的旧物收了起来,然后对着镜子,用不太熟练的动作,梳起新发髻。

    心理暗示:怎样才能束缚一头豺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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