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考城。

    前来议事的地方士族成员们意见不一,但整体还是持振奋态度的。

    邵勋在与人议事之时,也对首战告捷的刘曷柱多有赞誉。

    不过在私下里时,他又是另一番态度了:“打仗的时日挑选得不好。夏日雨多,水涨得厉害,不利骑兵驱驰,反而利于舟师,这么打下去,倒像是给司马睿在练兵。”

    他从来没有轻视过江东政权。

    军队的战斗力,决定因素比较多。给养、训练、装备、战术、士气、风气等等,都有可能造成影响。

    昔年曹操刚起兵时,军队已经不能用烂来形容了,而是很烂,特别烂。

    就三天两头炸营这种事来说,即便是在乌合之众里,都算是比较菜的那种。

    打个黄巾流民,曹老板的兵还不敢上,逼得他身先士卒。

    说句难听的,就这种军队,初起事的王弥都能虐一把曹操,至少他的部队不炸营。

    这是训练水平太差导致的。

    国朝八王之乱初期,承平多年之下,很多部队也挺烂的。那会邵勋甚至开了不止一次无双,你让他现在再开无双,不是不可以,但风险已经急剧加大。

    说白了,北方打了十几年仗,练出来了,战斗力普遍提升——不仅仅是邵勋的部队提升了,石勒、王弥、赵固、曹嶷、匈奴等等,全部“被动”跟着提升,俗称“卷”。

    甚至就连战术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革新!

    南方兵卷吗?不太卷。

    南方兵底子好吗?其实还可以。有些比较能打的豪族私兵,战斗力相当不错,比如关中齐万年之乱时,周处带着五千兵就杀伤了万余关中叛军。

    平定张昌、石冰、封云之乱,平定陈敏、杜弢之乱,靠的都是江南豪族私兵。

    他们是有战斗经验的,至少在万人规模以下的战斗中打得有声有色。毕竟这是一个蛮族广泛存在的年代,历史上直到唐末,江西都还有蛮人酋长被招安出任官职。

    南方兵经常需要与蛮人战斗,有一定的军事素养,但战斗规模普遍不大。

    总体而言,南方兵的战斗力不如匈奴,尤其是大规模阵战经验相对匮乏。

    就当前来说,整个南方万人以上战斗经验最足的,毫无疑问是经刘弘、陶侃调教的荆州兵,长期的平叛战争也给予了他们相当的战斗经验,再好好整顿一番,荆州军的战斗力在南方首屈一指。

    这是邵勋根据目前的南方局势做出的判断。

    至于祖逖的部队,他认为不如荆州军能战。与他们打,就要争取打万人以上规模的大会战,规模越大,南方兵越无法适应,越容易被击败。

    但徐州目前的战局么……

    “若现在不出兵,糜子恢据有的东海、兰陵二郡未必能保住。出兵越晚,越危险。”裴灵雁上前,替邵勋整了整衣袍,柔声说道:“如果秋收后再南下,彭城都未必能保住,荀组一看形势不对,可能就半推半就降祖逖了。”

    “也罢。”邵勋说道:“至少第一仗没给我丢脸。接下来就看郗道徽的本事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打下邳。”

    “纵然一时打不下下邳。”裴灵雁搂住邵勋的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有此先声夺人之战,祖逖必会惊惧,进而审慎用兵,战线反倒维持住了。你现在要关心的,是河北啊。”

    “吴人性安逸。北上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需要土地、财富的话,直接在江南开荒就是了。如果需要统御天下,那么是不是要迁都洛阳?他们不会愿意的。”

    “郎君你若逼得紧了,反倒会让他们团结起来,给司马睿钱粮、兵马,支持他北上。若稍稍松一松手,他们自己就会吵起来。偏安一隅,最多割据一方,成不了大业的。”

    “花奴你算是把江东诸君给看透了。”邵勋笑道。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裴灵雁看着他说道。

    邵勋搂住她,轻声道:“我们的孩儿一定像你一样聪明。”

    说完,轻抚她的小腹,道:“努力了一個月,会不会已经怀上了。”

    裴灵雁脸一红,道:“就知道折腾我。”

    邵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灵雁白了他一眼。

    邵勋轻笑一声,离开了卧房。

    “回洛阳之时,万勿大意。”裴灵雁提醒道。

    邵勋停下了脚步,转身道:“就算做得难看,我也不会给人机会的,放心。”

    ******

    邵勋很快离开了考城,驱车抵达了幕府所在的庄园。

    他是兖州幕府军司,当然有自己的衙署。

    甫一抵达,两位军谘祭酒闾丘冲、卞敦立刻上前行礼。

    还礼之后,邵勋进了房间,惊喜道:“伱怎么来了。”

    庾文君先用有些担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见得夫君并未怪罪她之后,立刻扑了上来。

    闾丘冲、卞敦二人早已离开,到外间与庾琛闲聊去了。

    房间之内,邵勋感觉到庾文君搂得他很紧,娇躯还微微有些颤抖。

    渣男有点绷不住了,轻轻搂着爱妻坐下,道:“河北方定,情势复杂,须臾不能离开。你不知道,那些反复无常之人有多么不要脸,只要你稍微露出点颓势,马上就给你颜色看。”

    “徐州那边也颇为棘手。东海太妃与司马景文有旧,我思来想去,看看能不能先稳住南边,专心对付匈奴。”

    “兖州这边,筹了八十万斛粮草。我整理了下纳粮名录,一一接见,多番勉励。唉,千头万绪,烦不胜烦。”

    “河南还有许多首鼠两端之辈……”

    “我没问你。”庾文君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邵勋一窒,仔细看着许久未见的娇妻。

    庾文君,怎么——变厉害了?

    “就是有些想你,女儿也想你。”庾文君仰起头,看着邵勋。

    邵勋有点招架不住了,一瞬间甚至开始了反思。

    跟他玩心眼,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但庾文君这种直球的打法,以及那到现在还紧紧搂着他的双臂,却让渣男溃不成军。

    “我……”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脸庞。

    庾文君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他。

    刚嫁过来时,眼神中满是欣喜、爱慕、甜蜜,现在却有几丝幽怨乃至忧愁了。

    邵勋偏过头去,手下意识搂住了妻子。

    “汝南的庄园建好了,安置了六千五百户。”庾文君说道:“庾氏、殷氏、毌丘氏几家凑的钱。本来打算动用颍川、汝南、南顿庄田收益的,但你要打仗,就算了。我差人点计了下,连带着广成泽材官二庄、梁县绿柳园,可调拨五十万斛粮食。这会已经启运了。”

    邵勋不由得再次审视了一番妻子。

    一年未见,怎么变得这么干练了?

    汝南新建的庄园位于北宜春县,安置的六千五百户人就是当初邵勋从安平赎下的胡汉百姓。

    至于庾文君提到的颍川、汝南、南顿的庄田,则是她的嫁妆,每年都有大量产出。

    其实她也是个小富婆啊。伯父庾敳特别善于敛财,但在给侄女准备嫁妆时又非常大方,最后都折算成了田庄土地,目前由庾文君派人打理。

    当然,这些他听听也就过了。

    只是,短短一年时间,妻子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干练,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以前的小迷妹呢?

    以前见到他就往怀里扑的不谙世事的黏人精呢?

    以前非常爱笑,眼睛弯起来像小月牙的少女呢?

    邵勋有些怅然若失。

    “今年我不用亲征打仗,在家里时间多一些。”邵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话。

    “嗯。”庾文君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过些时日要去趟洛阳,你陪我一起吧。城里的宅子许久没人住了。”

    “嗯。”

    “下半年我还要去河北。你是陈国夫人,理当随我一起去。”

    庾文君终于坐了起来,搂住了邵勋的脖子,脸上有了笑意,道:“夫君,你出征在外这一年,妾真的好想你。”

    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他怕庾文君吗?当然不怕。

    万军之中开过无双的人,有什么能令他害怕的?

    他怕庾家吗?当然不怕。

    说句难听的,老丈人不知道他在铜雀台和王氏姐妹搅和在一起的事情吗?但庾琛都不敢提这事,怕邵勋不高兴。

    能治邵贼的,只有这个一心一意念着他的十九岁少女。

    因为他欠她的,无关利益,只谈情分。

    “听闻夫君在徐州旗开得胜?”庾文君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从他怀里起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夫君的军司衙署。

    隔壁应该是东海太妃的居所之一吧?居然还有个小门,通向哪里的?

    “哦?许昌那边都怎么说?”邵勋走过来抱住了妻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庾文君在他怀里磨蹭了下,又轻轻嗅了嗅,道:“荀家已派人东行,前往徐州,劝荀泰章献彭城。”

    “荀家若不做这事,我可就要‘提醒’他们了。”邵勋说道:“兖州这边也有人回徐州了,刘畴、何遂二人。我这次便要让司马睿看看,到底谁的话在徐州好使。呃,这几天在考城忙的就是这件事,反复权衡,多番叮嘱。”

    庾文君轻轻掐了他一下。

    邵勋又松一口气,心下暗喜。

    “五月五的时候,妾召集士人、将佐家眷出游。”庾文君又道:“放出了夫君要筹粮的口风。阿爷昨日和我说,已筹集到六十余万斛,开始起运了。麦收之后,应还能筹集八十万斛。”

    “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邵勋喜道。

    “我不比别人差。”庾文君把头埋到他怀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想帮你。”

    邵贼的“中军大营”被彻底击溃。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咳嗽。

    庾琛来了,身后还跟着庾珉、庾衮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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