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收到各方消息后,不为所动。

    什么令狐泥部数千人与石勒汇合,什么呼延莫骚扰安阳、邺城之间,什么石虎往朝歌、林虑一带挺进,什么黄河南岸出现小股匈奴斥候等等,根本无法让他把注意力转移。

    你要做一件事,敌人定然是反复阻止,百般干扰的。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将敌人最在乎、最关心的东西打碎,反客为主,获得主动权。

    十月初十,他率银枪军及辅兵(屯田军)万人抵达信都,亲临一线督战。

    登上高台之时,他看到了远近之处浩浩荡荡的营地。

    自东向西,连绵七八里之遥,层层叠叠,遥无际涯。

    营垒与营垒之间,挖有防火壕沟。

    每一排营垒前后,还筑有土墙,只留多个壕门供进出。

    每七八个或十来个营垒划为一片区域,统归一大将指挥、调度。

    外围还有游骑活动,防止被人突然摸到身后——其实,他们更大的作用是抓捕逃兵。

    城南二里许,数百人闹哄哄地溃了下来。

    角声“呜呜”响起,利箭破空而至,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扫倒在地。

    溃兵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反抗了就是死,且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他们只能跪地求饶,乞求上官发发善心,放他们回去。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队轻骑自壕门后冲出,在原野上慢慢加速。

    溃兵们一阵骚动,纷纷起身。

    轻骑很快迫近,毫无悬念地洒下了一片箭雨。

    溃兵们哭爹喊娘,一哄而散。

    骑兵追在后面,用角弓、刀枪驱赶,将最后残存的三百余溃兵聚集到一处,然后在外围兜着圈子。

    溃兵看看骑兵,看看后面严整的营垒,再扭头看看安平郡城。

    有人捶胸顿足:“我儿尚幼,让我回家吧。”

    有人不停地抹着眼泪:“我才十五岁,不想死啊。”

    有人麻木地喃喃自语:“这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被人驱使来驱使去。”

    还有人失魂落魄,沉默不语,显然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骑兵又射出了一蓬箭雨。

    后方鼓声响起,整整两千人出营,那是新来的平原刘氏的庄客。他们接到了攻城的命令,且奉命诛杀前进路上的溃兵。

    前队赴死,后队斩前队,自古以来的老伎俩了。

    一部分溃兵转过身,浑浑噩噩地向前冲。

    另一部分人悲愤地大喊着,然后发泄似地冲了上去。

    更多的则是随大流,哪怕是去送死,但一想到几百人一起,似乎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云梯车已经被烧毁。

    路上还躺着十余辆散架的砲车。

    一座高大的行女墙倾覆在地,底下还压着几個筋断骨折的兵士。

    更多的则是没有声息的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有死于箭矢的,新旧不一。很显然,有的死于多日前,未及掩埋,有的则死于今日。

    有死于刀枪剑戟的,这个就比较旧了,因为最近几天,敌军已经丧失了出城冲杀的能力。

    有死于沸水的。任你如何骁勇,披着几层重甲,被人兜头一缸沸水浇下,很难幸存下来。

    有死于烈火的。城墙根下尤其多,层层叠叠,几乎融在了一起。

    还有死于金汁、落石……

    守城的汉兵、杂胡几乎拿出了所有手段,用尽全力守城。一开始可能还三心二意,但守着守着,随着攻方的伤亡加剧,那是真的不敢降了,害怕被屠城。

    但仗打到今日,他们也油尽灯枯了。

    各色守具用了个七七八八,城墙多有破损,却没有足够的修补材料,于是只能拆毁房屋,粗粗修补。

    敢打敢拼的士兵伤亡惨重,剩下的人心中恐惧,已经陆陆续续有人逃跑。

    从九月中下旬外围亭障攻防战开始,已经过去大半月了,双方杀得尸横遍野,没有人不恐惧,没有人不害怕。

    最让人绝望的是,外围援军始终无法杀过来,远远地就被晋军步骑击退,无奈再度退回博陵,背靠石勒,互为援应。

    攻方还不断有援兵赶过来。

    第一批伤亡惨重的人已经退下,第二批生力军补上,始终维持着相对旺盛的士气,用人命将他们的抵抗意志一点点消磨掉。

    终于,在十月初十这一天,他们顶不住了……

    三百余溃兵流着眼泪,抱着必死的信念,扛起散落在地面上的简陋长梯,搭到城墙之上。

    城头时不时有箭矢落下,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似乎没以前密集了。

    溃兵们似无所觉,在刘氏庄客阵列的挤压下,他们没有犹豫的空间,顺着长梯攀登而上。

    没有沸水、没有金汁、没有落石,甚至连箭矢都少了,只有城头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离城头还有两三步的时候,抵抗才迟迟出现。

    有人用叉子将长梯推离城头,令其侧斜、倾倒。

    “嘭!”一根长梯倒了下去,十余溃兵摔落地面,半天没能起来。

    城下有刘氏部曲赶到,箭矢射向城头,将几个探出身子的守兵射死。

    “杀!”第一个登城的溃兵看到迎面而来的长矛、大斧,知无幸理,绝望之下抓住刺入身体的矛杆,用力一扯。

    敌兵跌跌撞撞,与他一起栽落城下。

    第二个登城的直接被大斧削去了半个脑袋。

    第三个登城的挥舞着短刀,临死前击伤一人。

    第四个登城的……

    三百多溃兵几乎只一瞬间就消耗殆尽。

    刘氏庄客一边清理路上的阻碍物,一边推着云梯车,很快抵达城下。

    “啪嗒!”抓钩牢牢固定住墙头。

    守兵拿斧子疯狂地劈砍,城下的弓手不要命地往上射箭,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刘氏庄客顺着梯子,疯狂地往上冲。

    从城头向下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攒动的人头。

    他们面目狰狞,大吼大叫,既是恐吓敌人,也是给自己壮胆。

    从城楼上往下看,城墙根下一溜十几辆云梯车,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味,带着浓烈的杀气,无数兵士从车腹内涌出,顺着飞梯向前冲。

    好大的场面!

    当你在河北乡间行走的时候,往往走许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不是皑皑白骨,就是倾颓坍塌的村落。

    但在此刻的安平郡城之下,却又聚集着如此密集的人群……

    河北大地,疮痍遍野。十年混战幸存下来的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淘汰,或许只有更幸运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吧。

    “东城破了!”城内响起了一阵呼喊。

    正在城头奋战的守军听了,心慌意乱。

    第一波刘氏庄客被大量杀伤后,趁着守军厮杀良久,气力衰竭的良机,第二波刘氏精锐部曲攻了上来,恰好又遇到东城被攻破的消息,士气大振。

    南城的守军渐渐支持不住了。

    “杀!”最后一个存活的溃兵抱着敌人,滚落马道之下。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刘氏部曲庄客冲了上来,将守军一点点赶下了城头。

    城内一片混乱。

    北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无数步骑仓皇奔出,向北逃窜。

    他们的逃跑,让本就混乱的军心进一步趋于瓦解。

    城内几乎失去了成建制的抵抗,到处都是各自为战的人群,而他们的拼杀,其实也是为了带着家人逃命罢了。

    “城下矣。”跟在邵勋身边的幕僚们纷纷恭贺。

    “羊彭祖又立新功。”邵勋收回目光,说道:“须得以大郡、富郡酬之。”

    方才率先攻上城头的是羊聃带来的南阳兵,真的非常勇猛。

    这批人北上以来,多历战事,提升非常之快,战斗力有目共睹。

    以两千豪族精锐部曲为基干,辅以数千丁壮,本来有点一盘散沙的,打了几个月仗,死伤淘汰了一批老弱,留存下来的都是好兵。

    他已经决定,羊聃就留在河北做官。

    清河太守调往其他地方,清河郡给羊聃。以后,安安心心在河北过日子吧。

    有信使忽然而至,翻身下马之后,大声禀报道:“明公,贼人大举出逃,义从军已遣兵追击。羊、张、游、薄四位将军另请惩处贼人,以儆效尤。”

    话说得很含糊,其实就是请求允许烧杀抢掠。

    邵勋沉默了会。

    这个时候,就考验你对部队的掌控力了。

    如果攻城的是银枪军、黑矟军,邵勋一句话就能将其驳回。

    但这会请求屠城的是羊聃、张豺、游纶、薄盛等人,分别代表南阳兵、坞堡主、流民帅和乞活军,他们并不是邵勋的直属部队,威信未立,人心未附。

    你固然可以强行压下,他们权衡利弊之下,可能会勉强接受,但心中的不满、愤恨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攻城死伤了那么多人,不该痛快发泄一下吗?

    刘秀的部队军纪那么差,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四处造孽,简直不像王师,未尝没有这个原因——他就没有什么嫡系部队!

    “将士们亲冒矢石,不顾生死,终于破城,我亦为之激赏。”邵勋说道:“然多造杀孽,于心何忍。河北本就元气大伤,安平胡汉百姓尚有数万,杀之有伤天和。点计一下城中户口,我愿解私囊赎之,一人给布一匹。”

    “先登有功之士,幕府加倍给赏。”

    “久战疲惫之旅,以缴获之牛羊,节级加赐。”

    “战功卓著之将校,报上名来,我亲自审阅,为其请官。”

    “告诉羊彭祖,清河太守是他的了。”

    吩咐完后,邵勋一挥手,让信使去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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