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牛车停在了小河边。

    十余名军士下了车,拿着刀斧,开始砍伐枯木,捡拾树枝。

    领头的什长来到河畔,就着河水抹了把脸,顿时精神一震。

    这几日邀战王弥,时不时就全军列阵,连他们这些打下手的辅兵都要上,着实累得够呛。

    “什长,何时回南阳啊。”有军士捡了一捆柴,用树藤麻利地扎起,经过什长身边时,随口问道。

    “昨日问,今日又问,明日还问。问问问,你就是天天问,能问回家么?”什长烦躁地骂道。

    军士灰溜溜地走了。

    另外一位军士在河边砍伐竹木,闻言叹道:“来洛阳许久,毛都没捞着。眼见着八月底了,家中秋收也不知如何。”

    “顺阳范家也算是大族了,庄客数千家,随便抽点人手,就把你家地里的粮食收了。”什长说道:“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洛阳是真的渺无人烟,抢都不知道上哪抢去。”

    “洛阳也不是无人,就是都躲在洛阳城里。”军士奋力挥出一斧,然后用力踩下,将碗口粗的枯木踹倒在地,说道:“若能进城大掠一番,少活十年都愿意啊。”

    什长哈哈大笑,道:“为了些许钱财,就要少活十年?”

    “钱都是小事了。”军士招手喊来一人,让他把枯木捡回牛车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什长身边,笑道:“进城大掠能玩女人啊。白白嫩嫩的洛阳士女,不比又黑又笨的庄户家的女人强多了?”

    什长也有些意动,随即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次怕是难哟。陈公是个狠人,连羊将军都不敢和他硬顶,老实点吧,憋着。”

    军士默然。

    许是心中有气,扭头看着那个被他搬木柴的军士,骂道:“笨手笨脚的,洛阳人都这么蠢吗?”

    那人唯唯诺诺,加快动作,将枯木搬回了牛车。

    他是在洛阳附近被拉丁入伍的。

    家主本洛阳公卿,因战乱频仍,带着宗族、部曲数百家南渡,前往江州投奔姻亲。临走之前,解散了家中仆婢,并少少分了些钱财,任其自去。

    可怜他当了半辈子仆役,愣是没种过田,不知道如何生活。茫茫然不知所措时,又遇到了南阳来的这支部队,遣散费被他们抢掠一空,人也被征发入伍,干些粗笨活计。

    他倒没怎么怨恨这些南阳兵。因为在军营里,他能吃到饭,能活下去,和以前当仆役没太大区别。

    或许要更累一些,更苦一点,但乱世中人,可不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么。

    年且四十,无妻无子亦无钱,哪天死了——也就死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后不要曝尸荒野,哪怕只有一张草席,能裹着他的尸身埋入地下,就心满意足了。

    想想挺悲凉的,夜中辗转反侧时,也曾黯然神伤。但这个世道,谁不惨呢?

    军中袍泽看他老实,曾经与他开玩笑,说下次大掠时,带他尝尝女人的滋味。

    这個念头已在脑海中深深扎根,成了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何时能快活——

    “嗖!”一箭带着尖利的破空声,直接钉入他的胸口。

    剧痛袭来,身上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破口,四肢百骸的力量飞速流出。

    他不自觉地软倒在地,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到死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啊。

    “嗖!嗖!”箭矢接二连三飞来,正在樵采的军士死伤惨重,乱作一团。

    几名敌军从林中转出,手持角弓,牵着战马。

    另有几人翻身上马,拿着雪亮的马刀,直朝他们冲来。

    什长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入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岸上的杀戮还在持续,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樵采的十余军士虽然是后勤辅兵,但也比较凶悍,拿着刀斧甚至木棒,大声吼叫着。

    不过敌骑压根不和他们近战,收起马刀,掣出骑弓后,只绕了一圈,就将他们钉死在地面上。

    什长已经游到了对岸,悄悄没入草丛中后,向对面张望。

    不远处的驿道上,烟尘漫天,大队骑兵汹涌奔至。

    一百、两百、五百……

    数不清了,大概有几千骑陆续经过,前往洛阳方向。

    匈奴骑兵!他心中已有明悟。

    就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了。看人家那高鼻深目的模样,莫非是传说中的羯人?

    羯人归谁统带来着?什长似乎听人说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营地不能回了,万一被匈奴骑兵包围,想跑都没处跑。

    他伸手入怀,摸到了半个已被水浸泡得几乎糊掉的干饼,顿时下定了决心,先在外面躲两天,观望一下。

    ******

    汹涌的骑兵浪潮自羊聃大营外斜掠而过,在南阳兵震惊的目光中,往洛阳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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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最后一天,三千羯骑抵达西明门外。

    自去年匈奴骑兵围城之后,城西这一片驻扎了部分禁军。不过随着河阳三城完工,陆陆续续撤走了,今只有皇女台内有三百兵。

    他们张弓搭箭,紧张兮兮地看着在远处牧马的敌骑,第一时间派人入城通报。

    总督洛阳城防的太尉王衍第一时间得到了通报。

    “匈奴在西明门外屯驻,捕杀了出城游玩的梁王禧一家。”书房之中,刚刚下直的王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被杀的不仅有梁王父子,还有梁王的亲生父亲武陵王司马澹。

    虽说宗王被杀已经不鲜见了,但天子知道,难免震怒。

    “梁王倒是个与世无争之人。”王衍之妻郭氏也叹了口气,回忆起了与梁王一家来往的旧事。

    年纪大了,就容易挂念故人。

    武陵王妃郭氏,与她同族,多有来往。虽说她看不上武陵王澹,但对过继给梁王的司马禧倒颇有好感,奈何奈何。

    “阿爷,此事会不会牵连到陈公身上?”在一旁煮茶的王惠风问道。

    茶水已经二沸,差不多了。

    她拿着勺子,舀去茶沫,给父母、姐姐倒茶。

    王衍、郭氏齐齐看了女儿一眼,又飞快地对视一眼。

    王惠风仿若未觉,给父母倒完茶后,又给姐姐王景风倒了一碗。

    “谢谢阿妹。”王景风喜滋滋地接过,完全没参与到另外三人的谈话中。

    “陈公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又领河阳镇将之职,按理来说是有责任的。”王衍说道:“但这些年来,谁又能真正阻止匈奴入寇洛阳?轻骑来去如风,难也。”

    “我担心天子借题发挥。”王惠风提醒道。

    “阿妹,关你何事啊?陈公又不是你夫君。”王景风奇道。

    面对如此直球的质问,王惠风居然招架不住,别过脸去,不想再说了。

    王衍轻啜着茶水,思虑了一会,说道:“今岁江东漕粮少了许多啊,不及往年一半。洛阳周边撂荒的农田又一年比一年多,洛阳恐大饥。”

    郭氏一听,跺脚道:“夷甫,这事还得怪你!”

    王衍莫名其妙,道:“何事怪到我身上?”

    “伱是不是说过河阳三城修筑完毕后,洛阳无忧了?”郭氏问道。

    “是又如何?”王衍不解:“况战阵之事,老夫也不甚明白,随口一说罢了。”

    “你这一说,亏大了啊!”郭氏哀叹道:“我本欲着守园人改种小麦,听闻洛阳无事,就让他们继续种菜了。”

    王衍无语,和王惠风一样,扭过头去,不想理钻进钱眼里的老妻。

    “阿爷,最近有宗王攻讦陈公侵占田产,驱逐府吏。又有外臣上疏弹劾陈公擅调军士,以致围剿杜弢之事功败垂成。”王惠风又道:“今梁王一家被杀,天子那边……”

    王衍站起身,在书房内轻轻踱着步子。

    不该让匈奴人轻易来到洛阳的。

    首先,野外的粟麦还未完全收尽,遗留在田间的粟麦就成了匈奴人的补给。

    其次,很多贵人的别院、田产又要遭到破坏,仆婢或被掠走。

    最后,漕运或许又要阻断了。

    这三条,都会让朝臣们的态度发生变化,对陈公不满起来,如此就给了天子分化拉拢的机会。

    另外,陈公确实侵占了不少司马氏宗王的田产,他们不满是正常的,而他们的影响力还不小。

    至于弹劾陈公的外臣……

    王衍有些尴尬,那是他的族弟处仲。

    经历了这么些年,王衍愈发感觉到,处仲、茂弘已经与他离心了。

    这也很正常,各为其主,各自为各自的家业罢了。但他还是有点伤心,在此之前,他对这些族弟可是全心全意,一点没亏待过他们。

    宛城、襄阳、江夏等方面也有人上表指责陈公,却不知受谁指使。

    王衍猜测是梁芬、荀崧,但想想又不对。

    梁芬此人,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因为关中战乱,不断有胡晋流民走武关道进入南阳,他收拢安置这些人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心情搞风搞雨?

    “其实,这都是小事了。”王衍突然转过身,说道:“匈奴必然不止一路人马。进薄洛阳者,不过三千骑罢了。匈奴定然还有大队骑军去河南了,豫兖不得安宁矣。”

    王惠风轻轻点了点头,道:“河南自有陈公操心,阿爷还是帮着稳住朝堂为妙。战事正值紧要关头,朝堂万不能生乱。”

    王衍闻言叹道:“可笑公卿巨室,一个个眼皮子太浅,只看得到眼前那些东西,竟不如吾女见识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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