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明爬上了一座坞堡顶部,俯瞰南方。

    淇水蜿蜒流淌,一路向南,穿过平坦无垠的原野。

    原野上荒芜宁静,荒草甸子随处可见。

    至枋头时,淇水仿佛遇到了莫大的阻力一般,被大地驯服,折而向东,汇入白沟。

    白沟、淇水相交的那个三角地带内,旌旗林立,人头攒动。

    无数丁壮光着膀子,夯实地基。

    大群辅兵拿着麻绳编织的网,反复筛选细土。

    还有人在指指点点,规划城池布局。

    好一副热闹的筑城场景!

    筑城工地以北,已经挖起了一道壕沟,第二道正在挖掘中。

    壕沟接通淇水,起到了护城河的作用。

    壕沟之后,筑起了低矮的土墙,土墙后有军士戍守,静静看着前方。每隔一段距离,他们甚至安放了强弩,操纵的军士席地而坐,随时待命。

    壕沟之前,看似平坦无垠,其实挖了不少陷马坑,他们已经吃过亏了。

    这副架势,不用说了,肯定是打着长期盘踞的念头。

    “嘭!”第一道壕墙上的吊桥放下了。

    骑兵鱼贯而出,在野地里列阵。

    逯明看都没看,继续观察着巨大的营地。

    “将军,打不打?”有人上来问道。

    “你挑选人手,与他们打一打的。”逯明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

    手下领命而去。

    逯明叹了口气,心中忧虑更甚。

    朝廷还在让他们去打河阳北城,在出发之前,逯明得知大胡已经接连收到两道敕书,似乎倾向于调集兵马,前往河阳了。

    但枋头这边怎么办?一定会改弦更张的吧?此地离邺城不过二百里,一旦让晋人站稳脚跟,一路北伐,则邺城将面临围攻,对大胡威望的打击是巨大的。

    河阳还是枋头,必须做出个选择了。

    又或者重拾故伎,择址渡河,攻入河南境内,逼迫晋人退兵。

    三种选择,三种结局,好像都挺难的。

    双方骑兵已经战作一团,但逯明无心多看,直接下了高楼,来到坞堡院中。

    坞堡帅一家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逯明随意扫了他们一眼,突然发现坞堡帅的小儿子在偷瞄他。

    这本不奇怪,他的长相与晋人不一样,经常被人偷看,早习以为常了。

    但今天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让他心中警醒。

    晋军大举渡河,这已是数年未有之事,有些人就会猜测,局势是不是要出现重大变化了。毕竟他们都是晋人啊,天然有亲近感,勾搭起来也方便。

    逯明心中一凛,突然觉得大胡好像没有选择。

    是的,所有三种选择都是狗屁,他只有一个选择:把晋军推下河,让他们远离河北。

    不然的话,河北士族、豪强、坞堡帅们与邵勋勾勾搭搭,变生肘腋之间,寻常事也。

    说到底,还是人心向背啊。

    司马越在河北可能没什么好名声,但邵勋未必啊。

    此人两次征伐河北,其中一次更是收复了邺城,立碑纪功,在河北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虽说那些与邵勋交好的河北人要么南迁去邵勋手下做官了,要么死了,但留下来的仍然不少,这是一個很大的隐患,不得不防。

    “来人,给大……大将军报讯。”想得越多,逯明心里越紧,立刻唤来信使。

    石勒其实已经出了邺城,直奔荡阴而来。

    半途接到逯明的信后,着幕僚读了下,然后直接扔在地上,看都不看。

    “大将军。”诸将佐都看向他。

    石勒突然一笑,抽出佩剑,道:“无需看,径南行至枋头可也。”

    诸将凛然。

    秋收在即,大军尚未齐备,现在能出动的,不过骑军及少许步卒罢了。

    但大胡的命令很坚决,这让众人抛弃了各种杂念,心气提振了起来。

    决一死战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豚、赵鹿。”石勒拿布擦拭着剑,唤道。

    “末将在。”二人齐齐上前。

    “你二人各领骑五千,多携马匹……”

    “支屈六,你领骑三千,前往……”

    ……

    顷刻之间,石勒已下达了数条命令,撒出去了一万多骑。

    秋高马肥之际,正是骑兵一年中状态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时候,正合驱使。

    三将带人离去之后,南下的部伍一下子少了很多。

    “大王。”右长史刁膺上前,欲言又止。

    石勒摆了摆手,道:“君勿复多言。”

    刁膺愕然。

    石勒轻轻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些?邵勋此人胆大包天,偏又稳重无比,他现在把刀顶到了我的小腹之上,我若还想这想那,岂非笑话?若丢了邺城,朝廷会发兵为我夺取吗?哈哈。尽集大军南下,便是天子亲至,这军也撤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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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膺默然,片刻后拱了拱手。

    “大王,野王、平阳那边还得转圜一下。”张宾提醒道。

    石勒从善如流,扭头看向刁膺。

    刁膺立刻领命,道:“仆亲自走一趟。”

    “辛苦了。”石勒和声说道。

    见刁膺离去之后,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颇有智计,又熟读军略,征伐之时,多有良策,为何对上邵勋,却无计可施。”

    张宾沉默良久,最后只叹了口气,道:“古来征战者,有急于求成之辈,故用兵冒进,不设备,或只粗粗设备,如此有可趁之机;有瞻前顾后者,稍稍吓一吓,故布疑阵,便使其行动迟缓,亦有可趁之机;还有自诩智将者,或百般腾挪,或示敌以弱,或离间攻心,此辈亦不难对付,凭他千般曲,我自直中求,战阵军争,还是得靠一刀一枪拼杀,如此亦有机会。仆问大王几句——”

    “但讲无妨。”

    “邵勋冒进否?”

    石勒想了想,摇头道:“看似喜欢奇袭,实则布重兵于内,后手颇多,不是一锤子买卖。”

    “其人瞻前顾后吗?”

    “怕是吓不倒他。遮马堤之战,全军雨夜渡河,行动果决。此番又至枋头筑城,亲身犯险,此乃胆大包天之辈。”

    “他喜欢玩计谋吗?”

    石勒失笑:“他就是个杀伐武夫,终日笼络军心,擅以大势压人。”

    “他的破绽很少。”张宾叹道:“若换个人在他的位置上,或许便集结五万以上的大军,直插邺城,胜负凭天。但他却筑城,步步为营,对付这种人,只能与他耗。”

    石勒沉吟了一会,道:“自枋头北上,直插邺城,太过冒险,便是我也不会这么做。一旦顿兵坚城之下,粮道屡被袭扰,军心紊乱,撤退之时便是大败之局。”

    说到这里,石勒也有些叹气。

    几年了,他们遇上邵勋,只能靠骑兵优势勉力自保。

    拥有大量骑兵的一方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有战场主动权。可以选择打或不打,在哪里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个优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本来可以横扫河南的。

    但攻了几年,不知不觉间,战争的主动权突然之间就没了。

    邵勋在枋头筑城,你能选择打或不打吗?没得选择。

    主动权到人家那边了。

    想想真是莫名其妙,拥有骑兵优势的一方居然失去了战场主动权。

    以当前局势看来,战场是邵勋选择的——只能在枋头。

    打法也是邵勋选择的——攻城战。

    打的时间也给限死了——越快越好,因为一旦筑城成功,那就更难打了。

    这真他妈的!

    ******

    枋头城北,双方骑兵间的厮杀很快结束。

    与逯明一样,邵勋没多看,而是直接坐到案几后,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幕府的,没别的要求,就一条:多多运粮。

    枋头筑城是个大工程,南北二城外加水门,可能要修到隆冬时节,消耗是巨大的。

    这也是筑城战法的局限之处。

    但面对骑兵优势的一方,没有办法,稳妥为主,只能如此。

    他修筑的城池,其实是一个个兵站,不但要能屯兵,还得有仓城,规模不小的。

    直辖的四郡国已经收过一遍税了,剩下的只能找河南世家大族讨要。

    其实他们也已经给过一批军粮了,但不够,还得要。

    邵勋先给老丈人写了封信,没说的,自家亲戚要带头啊。

    庾氏都不出粮,你指望其他家族出粮?

    写完这封后,又给他在兖州幕府的两位军谘祭酒卞敦、闾丘冲写信。

    尤其是济阴卞氏,乃兖州大族,卞氏六龙鼎盛时期,不知道为家族捞了多少好处,而今家底厚实着呢。

    没说的,出粮!

    接下来是陈县王氏、阳夏袁氏、泰山羊氏等相对亲近的士族。

    写完之后,一封封着人带回去。

    尴尬吗?似乎有点。

    但时代背景就是如此。

    石勒从葛陂退兵,世家大族一个坚壁清野,就能让石勒大军人相食。

    就连号称“二十万骑”的刘聪,都得对裴氏、柳氏、薛氏、宋氏、王氏等并州士族客客气气的。

    人家是打不过你,但能给伱拖后腿,让你在与对手的竞争中失败。

    筑城战术一路推过去,河南的世家大族一定会“欲仙欲死”,邵勋仿佛已经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了。

    哈哈,提款机的滋味难受啊。

    搁下毛笔之后,他又登上城墙,看着天边的晚霞。

    天边尽头,一队车马正在回返。

    银枪军将士护送着上千辅兵,割粟而回。

    八月了,秋收在即,野地里有不少粮食待收获,可聊作军粮补充。

    此举固然会得罪河北的士族豪强,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打赢了,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些破事。

    打不赢,也不差这点恨意了。

    夜幕完全降下,枋头内外一片黑沉沉,寂静得仿佛不像即将爆发大战的样子。又或者,这仅仅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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