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东南的邸阁内,诸库大门洞开。

    一袋又一袋的粟米被启运出仓,运往洧水中的船上。

    幕府有令,发粟四十五万斛送往新郑仓。

    新郑仓则调拨差不多同样的粮食输往荥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战物资的囤积是发动战争的前提,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之事。

    许昌宫附近,邵勋召开了一次现场会议。

    榆柳树荫之下,平东将军幕府的主要僚佐们都到了。

    最先发言的是长史裴康。

    他垂垂老矣,但做了长史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容光焕发,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简直医学奇迹。

    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了,堪称沉稳有力:“明公,仆以为此时不宜动刀兵。四郡国去岁刚有盈余,便开始治水,大发役徒,消耗甚大。若要出征,要不要从四郡国征粮?”

    四郡国指的是襄城、南顿、新蔡、陈郡,总计二十个县、约三十六万口人。因为是直辖属地,因此进行了重点建设,确实消耗很大。

    这几年,邵勋主要向士族豪强索要粮草,他们一般来自四郡国以外的地方。长期下来,多多少少是有点不满的,合着你安排了大量屯田百姓,却不向他们收税,只朝我们索取,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还有理由,比如流民尚未扎根,收获有限等等。但这都第三年了,四郡国甚至有余粮治水,你再不收税就不合适了。

    “五月麦收,六七月间可酌情征集些粮豆、干草,一户出三斛粮豆、五束干草,如何?”邵勋说道。

    四郡国约有七万七千余户,大概能征集到二十万斛出头的粮食,不到四十万束干草。

    这是多方考虑的结果。

    事实上直到两宋时期,北方平均亩收也就只有一斛(唐斛、宋斛100斤出头,等于三晋斛),一家五口人,平均每人每年吃四斛粮食,总共消耗二十斛,也就是大人小孩平均一下,一人一天吃一斤多。

    一天一斤二两的粮食,对现代人绰绰有余,但对古代人而言,则不够吃,还得另寻蔬菜、瓜果补充,以度过青黄不接之时,故一家人必须耕作二十亩中田才能解决温饱,这还是不缴税的情况下。

    如果要缴税,或者耕作的是下田,那就要饿肚子了。

    如果耕作的是上田,则勉强能够支应。

    水利工程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消灭下田,将其变为中田乃至上田,提高产量。

    四郡国的百姓,平均每户三十亩地还是有的。

    今年夏收之后,确实可以少量征收一些粮食。

    “明公既有成算,仆也不好多说什么。”裴康说道:“最好放在夏播结束之后再动兵。”

    夏收之后还有夏播,主要种杂粮,下雪前收获。杂粮亩收很低,但也是一笔收获,不可轻忽。

    “夏播都六月了,收拾完毕再出兵,已是七月,待至敌境,怕不是已八月,四个月过去了,还打什么仗?”左司马陈有根眼一瞪,说道。

    裴康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陈有根虽然一直在努力认字,看似好学,但骨子里还是个武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杀杀杀,仿佛不攻城略地他们的大业就没有进展一样。

    水利工程、移栽桑苗、厘定官制、收拾人心,哪一样不是夯实根基的大事?

    “有根稍安勿躁。”邵勋轻声说了句。

    “是。”陈有根拱了拱手,不再说话了。

    右司马羊忱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

    在此之前,他有点担心陈公被武人裹挟,渐至穷兵黩武,那样羊氏投下的本钱可就危险了,有收不回来的风险。

    如今看来,陈公还是有数的。

    武人裹挟不了他,他有足够的威望压制武人,同时也很注意夯实根基、休养生息,给了他们文人施展抱负的空间。

    若换個威望稍差的人,文武失衡,日子可就难过了。届时他也就没太多心思做事,要么明争暗斗,要么袖手旁观。

    总之,他对陈公放出武人这头猛兽,侵蚀世家利益是不太满意的,无奈前期投入太多了,现在撤出有点舍不得。再加上陈公明事理,知道搞平衡,他就稍稍放下了心,忍忍吧,世道都这样了,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那就夏播结束后再出兵,在此之前,但输送粮草军资。也不用太急,别征发太多人手,马上就要夏收了。”邵勋一锤定音,众人再无异议。

    “明公。”从事中郎柳安之说道:“先前明公定下伐王弥之略,今又在荥阳囤积粮草,何也?莫不是有变?”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正是今日欲与君等商议之事。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打谁还未下定决心。弘农、河内、河北三者择其一,尔等议一议吧。”

    说完,他又解释了下河北的突发情况,让众人能更深刻地了解如今的局势。

    曹魏时期,因为乌桓人大部迁入中原,在北方草原上留下了真空,因此慕容鲜卑开始迁入辽西,后因协助司马懿平定公孙氏,被封为率义王,居于大棘城之北(今辽宁阜新一带),及至今日,且牧且耕,渐次发达了起来。

    元康四年(294),慕容廆正式迁都大棘城,建立官制,收拢胡汉百姓,优容士人,国家日渐兴旺。

    中原大乱之际,有些士人就北上投靠鲜卑。

    比如,东莱刘氏的刘胤欲避乱辽东,行至幽州时为王浚所留,表为渤海太守。

    除刘氏之外,东莱、北海、平原、泰山等郡国皆有人北上投靠慕容氏。

    就目前而言,还只是派了一部分子弟过去打前站,家族代表人物还没过去,但再发展下去,很难说。

    世家大族固然有很多废物,但眼光精明之人不在少数。慕容廆那边都有人投靠,可见这帮人是真的对天下大势有深刻的认知。

    胡毋辅之前阵子就说,他们家有人带着家小、部曲、工匠以及书籍投靠慕容鲜卑了,并提到慕容氏法纪严明、虚心纳贤,不断学习中原典章制度,并做了本地化改造。

    以世子慕容皝为首,贵族子弟纷纷拜师,学习中原文化。

    慕容廆理政之余,也至学堂听课,朗诵经典。

    偏偏慕容鲜卑还很能打。这样一个政权,崛起的势头已经非常明显了,邵勋还给了他们助攻,段部鲜卑大概率挺不了几年了。

    而说起段部鲜卑,他们现在几乎已完全退出辽西,部众投靠宇文、慕容二部的比比皆是,剩下的多奔入幽州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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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角逐辽西的三家势力,现在只剩南部的慕容鲜卑和北部的宇文鲜卑了。

    宇文鲜卑原本实力比慕容强,但太安二年(302),宇文鲜卑主动进攻慕容氏,一年内败两次,损失极为惨重,双方的实力差距已没之前那么大了。

    而段部鲜卑势衰后,慕容氏分到了最大一份遗产,双方实力已经极为相近,再加上慕容氏骁勇善战,又极力学习中原文化,有士人帮着打理地方,出谋划策,宇文鲜卑败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局势分析完后,幕府僚佐们却不是很感兴趣。

    在他们看来,那些事有点远了。

    慕容廆看起来确实是一代雄主,但势力范围止步辽西,目前也尊崇晋室,似乎没有造反的想法。别的不谈,国朝在辽东还有平州刺史,有诸太守,慕容廆攻取这些地方并不难,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见其态度。

    “明公,段部鲜卑是否已依附王浚?”参军庾亮问道。

    “算是吧。”邵勋说道:“他们不甘心退出辽西,还做着收复失地的大梦。王浚没法,得陪着他们打,恐无力应对匈奴攻势。”

    “王浚之兵能战否?”庾亮又问道。

    参军金正嗤笑一声。

    庾亮猛然转头,心中愠怒,但没说什么。

    “明公。”金正说道:“从太安至永嘉,十年矣。王浚若独自出兵,少有胜绩。昔年石勒刚刚起势,飞龙山之战,亦只能令石勒小挫,十万兵几乎全师而退。石勒之所以惧王浚,怕的不是幽州兵,而是鲜卑兵。真以为王浚有什么本事呢,没有鲜卑女婿助战,石勒灭之易如反掌。有些士人,不必高看他们。”

    这下好多人看向金正了。

    金正不以为意,一个个回瞪过去,咋地,老子还怕你们不成?况且我又没把士人一棍子打死,只提了王浚,你们那么敏感作甚?

    邵勋也看向了金正。

    金正气焰顿消,拱了拱手,道:“我以为当击石勒。关中、弘农随他去吧,顾不过来。先把石勒摁住,别让王浚被他灭了。”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裴康咳嗽了下,道:“但凭明公做主。”

    “明公,打石勒吧。”陈有根、柳安之几乎同时说道。

    “明公,仆以为还是得打河内。”从事中郎毛邦建议道。

    “哦?为何?”邵勋问道。

    “若不攻下河内,银枪左营难以撤下来,无兵可用。”

    “说的什么话?”新近升任幕府督护、领黑矟督军的侯飞虎不满道:“黑矟军已募至二千余人,操练有年,又有屯田军相助,守御河阳三城绰绰有余。”

    毛邦扭头不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王雀儿、金正、侯飞虎这帮相识多年之人现在和他有些生分了,让他有些伤感。

    “明公,仆以为还是要打王弥。”幕府参军、弘农太守垣延说道。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或许因为弘农的局面太艰难了。

    当初因为忠武军的存在,以及弘农战略要地的位置,他得以列名六参军之一。

    现在忠武军只剩几百残兵败将了,完全抵挡不住王弥。每次贼人冲杀过来,都要集结檀山、金门、云中、甘城四坞堡的丁壮救援,久而久之,洛水河谷成了前线,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日子难过。

    邵勋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

    忠武军是他帐下第一支几乎被成建制歼灭的部队。

    鼎盛时有四千五百步骑的忠武军,现在只剩不到五百残兵了,确实难以支应如此宽广的洛水河谷。

    现在匈奴小股骑军经常从王弥的地盘出发,窜入洛水河谷,烧杀抢掠,农业生产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西线的一个重要敞口,还在持续失血,确实非常危急。

    “营军都督何在?”邵勋开口问道。

    “末将在此。”大侄邵慎地位较低,坐在后面,闻言直接起身。

    “忠武军须得重建。”邵勋说道:“兵员自甘城四坞征集,我再从广成泽屯丁中抽一部分精壮付你。至于器械——”

    邵慎心中大喜。

    垣延看样子要失势了。没了军队,他已和县令无异,还不如直接常驻许昌,专心当幕僚得了。从今往后,洛水河谷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邵慎定下的妻子杜氏就出身宜阳。

    “随我去趟洛阳吧。”邵勋说道。

    “诺。”邵慎坐下了,神色颇为振奋。

    幕府僚佐们纷纷寻思。

    现在有三个方向可能爆发战事。看陈公的意思,倾向于打石勒,但宜阳那边也是个麻烦事,须得解决。

    河阳北城会不会爆发大战,谁都不敢保证。

    青州曹嶷会不会西进呢?很难说。

    兵虽众,却处处接敌,分身乏术。

    “彦国。”邵勋看向西阁祭酒胡毋辅之,道:“你跑一趟南阳,就说我要羊彭祖(羊聃)率军北上。”

    “诺。”胡毋辅之应道。

    羊聃的兵不是朝廷经制之军,而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国士族豪强的私兵部曲。

    他率军北上,自然要和南阳世家大族商议了,让他们同意放人。

    羊聃性情残暴,但他手下的兵却多历大战,前阵子还败过杜弢一次,怎么着都比屯田军强多了。

    “就这样吧。”邵勋摆了摆手,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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