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过后,天气转凉。

    军制有云:每队五十人,队主一人,十队由一将统领,持幢一人。

    幢是一种旗帜,十队五百士兵得一面幢旗,因此这五百人俗称“一幢”,统领一幢人的将领也被称为“幢主”。

    幢主不是什么大官。

    高级将领基本被世家大族垄断,中层将领也多为高门子弟,少数杰出的底层出身的将领通过自己努力,再来点运气,或许也可以位列其中。

    至于幢一级,如果不是私兵部曲,而是朝廷经制之军的话,世家子弟较少,多为普通人担任。

    但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不出意外,幢主多为乡间土豪的自留地。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关系网发达,子弟有较好的武学教育资源,起点就不一样,竞争力自然极强。

    新幢主的人选最终确定了,就是司空府的都护糜晃。

    据邵勋观察,糜晃能力有限,并不是很合适的幢主人选。

    这从日常训练就可以看得出来,所有内容全部照本宣科,生搬硬套,他完全没有军旅经验,不熟悉全幢的基本情况,针对性训练更是无从谈起。

    司马越手里的可用之人,真的太少了。而他又疑神疑鬼,不愿意把这幢兵交到外人手里,只想在东海国内部挖潜,最终就成了这副模样。

    十天下来,那批老人练死了十来个,糜晃终于知道不对了。

    他将青壮单独编为三队,作为本幢的“精锐”。

    老人、小孩亦单独编队,同时奏请司空,抽调护兵壮士出任各级军官。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与本什几名心腹军士,居然混到了队主、什长的职位,虽然他们统带的只是一群小孩。

    九月十五,破败不堪的驿道上,长长的队伍迤逦东行。

    一路之上,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邵勋仔细注视着队里的军士,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六七岁,一个个脸上既充满了好奇,又多有疲惫之色。

    从司空府护卫什长变成“孩子头”,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辩证来看,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果有机会经营——这一点很重要——也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就看老天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王豹冤得很,此人虽被杀,齐王、长沙王怕是也撕破脸了。”

    “祸乱不远矣……就是不知主公会选哪一方。”

    两骑并辔而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

    邵勋一边喝令本队军士保持队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王豹在洛阳大大有名,乃当权者大司马、齐王司马冏的主簿,他居然被杀了?

    马蹄声渐近,却是军咨祭酒戴渊和左司马刘洽。

    “听闻王豹临死之前,大呼悬其首于大司马门,他要眼睁睁看着外军攻齐王府。”

    “其实王豹是有才学的,所献之方略颇有可行之处,无奈齐王昏聩。”

    “这是好事啊。若真按王豹所献之策,诸王离京,洛阳可就完全操控于齐王之手了。”

    “齐王还没说什么,主公倒是有些怕了,不敢留党羽在京。”

    “长沙王呢?”

    “据说留了党羽百余人,余众悉数发往城外。”

    “他倒是强项。不过,用一个王豹,换得诸王党羽、武士出京,倒也不算亏。”

    “王豹有大才,齐王如此做派,怕是寒了士人之心啊。”

    “管他呢!这几日多费些心思,齐王府多半有人出走,正好延揽。王承王子期,出身太原高第,弱冠知名。丹阳纪瞻,江东五俊之一……”

    声音渐行渐远。

    邵勋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无语。

    再扭头看向本队及邻队之人,几乎无人感兴趣。

    这就是西晋啊!

    世家门阀垄断诸般资源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权势、人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知识。

    戴渊、刘洽敢在路上谈论这些敏感的事情,说白了还不是不把他们这些军士当人?

    几乎每个人都不识字,愚昧无知,思维迟钝,没有任何阅历,没法有效思考,对天下大势只有粗浅的认知,你就算当面告诉他机密之事,他都不能很好地分析。

    在这个年月,不用世家大族的人才,你又能用谁呢?

    队伍继续前行,入夜前抵达了一座处于半废弃状态的农庄别院。

    庄园内荒草萋萋,狐鼠出没,看着十分荒凉。

    “这是潘园,原属黄门侍郎潘岳所有。”四队队主吴前睁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庭院中找寻着什么,片刻后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懊恼地骂了一声:“抄家的兔崽子们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全弄走了。”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一直觉得吴老头的名字不好,吴前不就是“无钱”么?怪不得终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潘园的来历,听老吴这么一说,他大概清楚了。

    两年前,赵王司马伦捕杀潘岳,夷其三族,家产充公,其中就包括洛阳城内的潘家宅园及城外农庄。

    抄家的公人都是老手,如何会给你遗落什么宝贝?

    “吴前你若有胆,自可去劫道,保管富贵无忧。”队主杨宝从旁边路过,哈哈笑了两声,趾高气昂地走过。

    他身后跟着五十名士卒,多为精壮,横戈持矛,看着像那么回事。

    邵勋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

    杨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一个哆嗦。旋又想起身后的士卒,胆气大壮,挑衅地看了一眼邵勋,走了。

    糜晃将全军分为十队,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邵勋便是一队队主;四五六七队多为老人,吴前为四队队主,今年五十整;八九十队为精壮,这杨宝就是八队队正。

    “杨宝欠收拾,邵郎君多揍他几顿,就老实了。”吴前咧着缺了牙的大嘴,嘿嘿笑道。

    “军中禁私斗。”邵勋回了一句。

    “邵队主这么说就见外了。”吴前不满道:“上月大槐树下,你一打二,把杨宝、秦三都揍趴下了,杨宝还好,秦三跪地求饶了吧?”

    邵勋愕然,没想到事情传得那么快。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们这幢人,在征发之前都是农兵,以他现在的武艺底子,干挺杨宝、秦三二人简单得很。另者,军法固然严禁私斗,但说实话,这种事哪天少了?一群大男人经年累月凑在一起,不打架才是怪事呢。

    “郎君揍得好,揍得妙啊。”吴前笑道:“将来提拔军官,郎君希望就更大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多多照拂老朽。”

    “没影的事,念叨作甚?”邵勋摇了摇头,道。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前说道:“低级军将,没有世家子愿意来当的。也不需要你懂什么兵法谋略,就一条,敢打敢拼,武艺出众。咱们这些歪瓜裂枣,盘算来盘算去,就那么几个人有希望,郎君你多揍杨宝他们几顿,在军中闯出名气,将来设督伯,上官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

    邵勋不置可否。

    其实,谁不想升官呢?这是一个阶层分明的世界,每高一级,享用的资源就多一点。更别说这会是乱世了,底层小兵就是炮灰的命运。低级军官虽说也是炮灰,但如果继续往上爬呢?爬到幢主的天花板,生命保障就多了很多。

    “不过——”吴前看了看周围,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道:“听闻杨宝是刘司马的亲族,可能会使阴招,邵郎君还是多留一份心眼为好。”

    “刘洽?”邵勋皱了皱眉头,不解道。

    “就是刘洽。”吴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军户怎么可能与外人结亲?是不是弄错了?”邵勋疑惑道。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即所谓兵家子也。

    他们只能内部婚配,不可与外界结亲。

    其实也不独世兵了,整个社会多多少少都有这种现状,即所谓“身分内婚制”,意思是只与自己身份对等的人结婚。

    军户的待遇很差,平时种地,绝大部分收入要贡献给朝廷,战时还要打仗,生死难料。因此很多人不愿意当世兵,世兵家的女儿也想外嫁,让自己的后代摆脱军户身份。

    晋武帝司马炎时期,因为一时管制较松,大量军户家庭出身的女子外嫁,与普通民家子结婚。朝廷闻知后,下令整顿,将这些女子从她们丈夫身边夺走,配给世兵光棍为妻,造成了西晋史上最大的官方牛头人行为。

    律令之严苛,可见一斑。

    “总有例外的嘛。”吴前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大晋朝“种姓制度”,好啊,妙啊。

    如果不把这狗屁玩意砸烂,自己岂不是也只能与军户家庭女子成婚?

    他回忆了下以前见到过的那些军户女子,心中更是无语。

    “你这身板、武艺、见识,不当督伯可惜了。”吴前嘟囔了一句,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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