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

    晚霞倒是变得愈发绚丽灿烂起来。

    狄进来到窗边,背负双手,欣赏着映天红霞。

    来到京师已经四个多月,再有两个月不到,八月举行的秋闱,就将为那场决定无数士子人生命运的科举,拉开正式的帷幕。

    有鉴于这种氛围,如今文会的举办次数都少了些,隔壁公孙策抚琴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频繁,大家都进入到备考冲刺的阶段。

    狄进反倒变得轻松许多。

    天圣年间的科举项目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经义和诗赋,策论或许有,或许没有,属于考官的偏好,而即便经义和策论属于次要考点,诗赋反倒是占据绝对的大头,是主要考点。

    也就是说,前面的经义策论写得再好,如果诗赋不合格,那也绝对不会入选,“专以诗赋为进退”。

    而诗赋作为考试题目,有了严格的限定,诸多的忌讳,应试诗其实是很难发挥的。

    那么多千古名篇,描写科举的重要性,描写科举高中的风光倒是有,可有几首是在科举考试里面写出来的?

    所以一众擅长诗赋的大佬,都不喜欢这样的形式,范仲淹上书仁宗“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取兼通经义者”,苏东坡上书神宗“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朱熹也“尝欲罢诗赋,而分诸经、子、史、时务之年”。

    但这种应试制度,狄进反倒更加适应。

    若论实际上的文学才华,他肯定不如宋朝的这些文坛大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文抄不算,但戴着镣铐跳舞,又是跳西昆体文风的舞蹈,后世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让他进行了诸多归纳总结,诀窍摸索,有种如鱼得水之感。

    “这就是科学啊!科举之学!”

    狄进越学越有把握,倒是不急于考前冲刺了,以平常心对待这科举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其实也是对富贵有闲思的培养。

    换成郭承寿来,他会对科举结果耿耿于怀么?不会!所以愈发凸显出那种现今考官最喜欢的诗赋气质~

    “六哥儿倒是挺悠闲!”

    正在这时,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狄进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姐,宅子卖了?”

    狄湘灵来到桌边,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有些叹息:“别提了,太平坊的豪宅暂时不能卖,双桂巷的宅子我不愿卖,剩下的三座……呵!还碰上了鬼宅,价格大跌!”

    胡娘子自焚的那一间,已经暴露在了刘家视线中,虽然刘从德和刘从义至今还在家中闭门思过,但房子也是等闲不能动的。

    狄湘灵以后也不愿意卖,决定将房契保留下来,如果有遭一日,能找到当年为了京师宅院逼死胡娘子一家的罪魁祸首,就在清明时节烧给她,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不过另外三座,倒是可以出售,狄湘灵近来确实挺缺钱花,本以为这种有价无市的好事,还不轻轻松松搞定,没想到京师寸土寸金的宅院,居然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

    狄进的眉头一凝:“鬼宅?难道是……”

    “没错,京师三十五口灭门案的宅子,就在同一条巷子里!”

    狄湘灵一副倒了血霉的语气:“还与这三处宅院相距不远,一并受影响,那里目前也是内城里面,租房价格最低的一条巷子,稍微有些闲钱的,宁愿住在外城,也不愿与那鬼气森森的地方比邻而居!”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么巧?”

    “应该是巧合吧!”狄湘灵想了想道:“这五套房契,是十一年前刘美收的,灭门案则是三年前,相差七八年呢!怎么也不挨着啊!”

    狄进稍加沉吟,转向院外:“那群五台山僧人还在么?”

    “在!”

    五台山僧人与皇城司对峙,自然免不了暴露痕迹,如今已经被狄湘灵探得七七八八:“一共五人,其余四个武僧都称呼吴景为大师兄,身手相当了得,进退之间更有默契配合,便是我也难以一战将他们全杀了,跑了一個都后患无穷!不过五台山里,也绝对没有多少这样的武僧,再招收些好手助阵,纵横一地都绰绰有余了!”

    这种纵横一地的风格,倒像是历史上九十年后,宋江带着一帮兄弟造反的路数,那真是小股部队转进如风。

    狄进确定对方的战斗力后,也明了道:“难怪乞儿帮会助那吴景,能让这帮武僧欠下人情的机会并不多,而这群人既然连乞儿帮都用,也是不择手段了……和皇城司对峙时,乞儿帮有出面么?”

    狄湘灵摇了摇头:“这就不知了。”

    她忙着卖房呢,哪里顾得上一群和尚和乞丐,有没有联合敌对一群特务?

    狄进却觉得,姐姐既然要在京中发展,这群地头蛇的动向就必须关注,不能临到冲突了,再提锏杀过去。

    当然,两人的性格不同,狄进不会强求姐姐按照自己的做事节奏来,但也分析道:“开封府衙一直在搜寻吴景的下落,他能藏到现在,或多或少肯定有地头蛇的庇护,我准备与吕推官合作一番,顺带问一问那灭门的惨案,做到心中有数。”

    陈尧咨身份太高,很少插手实际事务,除非是刘从广那种外戚出了大事。

    判官王博洋的定位是府尹副手,其实也是衙门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京师当地的案情他都有干涉之权,不过此人有些眼高手低,心中也不会真的对一个尚无功名的士子过于重视,自从刘府破案后,双方就再无往来。

    倒是推官吕安道沉稳老练,比较合狄进的眼缘,显然狄进也很合他的眼缘,因此在刘府案子结束后,来往了几回,双方交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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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狄进准备问一问当年的大案,狄湘灵眉头扬起,也有了兴趣:“六哥儿决定出手了?”

    “一家三十五口,被摘去头颅,下葬至今不得全尸,如此大案别说三年,恐怕十年后都不会有人遗忘,我如今名声在外,恐怕是避不开的,但也不急于一时,科举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狄进思路清晰:“我们先做好前期准备,等到时机成熟了,什么时候正式查案,以什么样的身份正式查案,再来把控,绝不能被那群报仇心切、丧心病狂的武僧驱策行动。”

    狄湘灵十分赞同:“正是这个道理!好,你去寻那推官询问官府的记录,我去关注一下乞儿帮的动向,看看那群老鼠近来又在弄什么邪门歪道!”

    ……

    当狄进的请帖送入吕安道租的家中,这位开封府推官,第二日就应约而来,还带了一份不值钱却颇具心意的礼物。

    狄进双手接过,翻开看了一页,顿时露出重视之色:“这是一位刑名的笔录?”

    “确实是一位老刑名所写,亦是老夫昔日的好友,与他的尽职尽责相比,老夫当真愧对如今的开封府推官之位啊!”

    吕安道本来相送时还有些忐忑,见到狄进的态度,顿时露出欢喜之意,微微一笑,脸上皱纹展开,也流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他看上去很老相,其实才刚过四十岁,不过古人五十岁都知天命了,四十岁也是不惑之年,对于平民来说,这已经是老人阶段,对于底层官员来说,倒也确实不年轻了。

    狄进不是故作重视,他真的挺需要这类刑名笔录,宋慈写《洗冤集录》,也不是仅凭一个人的智慧,或者如电视剧里面,完全是其父熏陶,而是历任地方,在基层磨砺多年,总结了诸多前人的智慧,最终厚积薄发。

    这个过程里面,他的上司、同僚、下属,都给予过诸多的帮助,而宋人喜欢写笔记笔录,这些笔记里面有的更是记录着一生的经验所学,相当于一门传承,每一本刑名笔录,那都是推动《洗冤集录》的经验条,岂能不重视?

    狄进不会在这个时候细看,但正如晏殊看了残稿的第一段,就被其中人命大如天的核心理念所吸引,他也只看了第一页,就赞叹道:“验尸时,别的官吏每每避之不及,亦或掩鼻不屑,这位刑名却愿意亲自接受尸首察验,单就这份慎重的态度,就着实令人敬佩!”

    吕安道苦笑了一下:“其实依律法而言,尸体应验而不验,官吏不亲临视,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当,都是要违制论处的,只是这等律法,已经无人再遵守了……”

    狄进也轻叹一声,将刑名笔录郑重地收下,拱手行礼:“多谢安道兄,进定不辜负这份厚赠!”

    吕安道笑道:“你这声兄台,倒是让我年轻了许多,那我就托大,唤一声仕林吧!”

    狄进笑道:“安道兄请!”

    “仕林请!”

    两人入了正堂坐下,林小乙和朱儿奉茶服侍,然后退下,吕安道看着略显冷清的堂内,由衷地发出感慨:“士林一如既往的朴素,不骄不躁,当真难得啊!”

    狄进的日子其实并不算朴素,在吃喝用度上他从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林小乙也跑了京师不少正店,让这位公子一一试吃,寻找最合口味的美食。

    没办法,古代的生活水平和现代已经差距够大的了,如果还要节省着度日,那狄进真的受不了。

    但在外人眼中,成名前和成名后一个样,就已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心境,毕竟人性古今都一样,骤得名利疯狂膨胀的例子太多了。

    狄进笑笑,谦虚了几句,再聊了聊近些时日京师的大事后,顺势引入话题:“逃犯吴景有消息了么?”

    吕安道面色发苦:“没有!陈大府大发雷霆,我们亦是焦头烂额,更是愧对仕林当时的破案缉凶啊!”

    吴景杀害陈知俭和董霸的血案是狄进破的,人还是狄进抓的,结果现在犯人跑了,开封府衙自是颜面无光,更别提那歹人穷凶极恶,还会有报复的可能……

    狄进道:“这凶手确实与众不同,猖狂至极,不过被擒之后,倒也透露出了动机,他之所以要残害无辜,就是为了逼迫开封府衙追查当年的一起旧案,为此不惜在开封府地界,以恶鬼伸冤之名一直杀戮下去,弄得人心惶惶,世道不安!”

    “这个动机……”吕安道脸色立变:“我也有所耳闻,京师三十五口灭门惨案的业主,是与这些贼子有亲的,不过此案非同小可,万万不可贸然追查!”

    但说到这里,他又意识到恐怕已经晚了:“仕林此番邀请,莫非就是为了这起案子?”

    狄进也很坦然:“不错!无论是吴景逃狱,还是我如今居于京师,都与此案扯上了一些关联,我确实不会贸然追查,可有些事情,一味避让,亦是无用!”

    “避不开……避不开么……”

    吕安道眼神怔然,口中喃喃低语片刻,突然道:“仕林可知,老友的那本刑名笔录,为何在我这里么?”

    狄进目光一动:“难道说?”

    吕安道点点头,沉声道:“不错!那本笔录的著作者,姓袁名刚,字弘靖,三年前就是开封府推官,也正因为此案,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狄进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位袁推官因公殉职了?”

    殉职这个词宋朝没有,但吕安道也能听懂这个意思,露出悲戚之色:“不,他并没有被定为殉职,只是失踪,甚至还背负了骂名,至今家人都不得优待!”

    狄进道:“骂名?”

    吕安道缓缓地说道:“因为他经手的案卷,也在一场大火中焚毁了,并且有吏员看到,是他亲手纵火,欲焚毁刑房,幸得铺兵灭火及时,才没有波及整个府衙,但刑房里面的诸多案卷也被毁了,而袁弘靖也于那一晚消失,再也不见踪迹!”

    顿了顿,吕安道的声音里充斥着惊惧与不甘:“那榆林巷的鬼宅还在,此案于京师的街头巷尾,恐怕会流传很久很久,但于开封府衙而言,已是没有任何线索可寻,那些曾经记住的人,也恨不得赶紧遗忘……这已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迷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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