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狄进等在书房里,明明已经破案,但相比起之前困在家中,镇定自若,稳坐钓鱼台,如今反倒有些心神不宁。

    主要是有种感觉,如果那位胡娘子在背后推动着案情的发生,那她对于自己的结局也该有所预料。

    因此当狄湘灵推门而入时,狄进立刻起身,开口呼唤,但脚下又随之一顿。

    对方前所未有的失落表情,已经表明了结局。

    “胡娘子死了,自焚在自己家中……”

    一向精气神十足的狄湘灵,稍稍低垂着头,声音里颇为苦涩:“我到底该不该救她呢?”

    狄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姐姐来到桌前坐下,从壶里倒了杯热茶,轻轻摆放在面前。

    狄湘灵怔然片刻,缓缓开口,将胡娘子死前告知的案件真相娓娓道来。

    “地方上为求兼并土地,逼得农户走投无路,京师里宅院寸土寸金,同样逼得百姓控诉无门,家破人亡……”

    “最初接触到《苏无名传》的,果然是这位受宠的妾室么?这不奇怪!”

    “温大夫愿意招供与秦氏的通奸关系,是因为时日无多,在胡娘子的劝说下为家人留一份保障,这……”

    狄进细细聆听,对于胡娘子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感到同情,对于她在背后默默推动秦氏杀夫的行为并不意外,唯独提及与温大夫的关系时,微微皱了皱眉。

    而狄湘灵犹自沉浸在情绪中:“我当时看出她死志已决,这般活下去只是一种折磨,没有出手强行带走她,但后来见得那宅中大火,又生出后悔,如果真的强行带走她,是不是也能劝她改变心意,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里,狄湘灵眼中带着忐忑。

    但狄进的回答,却不是任何一种选择:“我不知道,甚至她也不知道,这来日发生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狄湘灵愣了愣,沉默下去。

    “就怕选择两难,选哪一个,以后都会对另一种产生怀念!”

    狄进顺势引导:“姐姐尊重胡娘子的选择,并不是错,反倒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同情心,将想法强加于他人之上,才是一种自私!”

    “呼!也罢!六哥儿说的确实有道理!”

    狄湘灵不是钻牛角尖的人,长长叹了口气,倒是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起身来到窗边,看向外界,目露寒光:“不过经过此案,有一件事情让我耿耿于怀——”

    “刘美还是一个官声不错的外戚,如果此人暗中都逼得不知多少户小民家破人亡,那些贪官污吏又当如何?这京师越来越多的人买不起一座宅院,被迫租房居住,那些宅院的房契业主,又写了哪些人的名字?”

    “若是正经的买卖倒也罢了,别给我遇到那种巧取豪夺的,否则就算是为了出一口恶气,顺一顺心意,我也得灭个一家大户试试!”

    这回换成狄进沉默。

    武侠世界的江湖中人,与朝堂势力很多时候泾渭分明,顶多骂一句鹰犬走狗,大部分时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历史的江湖中人,则基本上敌视庙堂,尤其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高官,因为这些江湖子的存在,其实就是民间推举出的精英人物,来抵抗官府的索取和欺压。

    所以狄湘灵所言,还真不是一时的气话,她完全是做得出来的。

    这位如果再过個百年,到宋徽宗那昏君祸乱天下的时候,绝对是造反人员之一,能不能成气候不说,至少多杀些贪官污吏,快意恩仇。

    不过现在距离五代乱世结束,才五十多年,甚至可以说澶渊之盟后,中原大地才经历了十多年真正的太平时光,造反是背离民心所向,从全局着眼,终究还是要解决问题。

    而江湖人可以解决有问题的人,却无法解决问题,真正让小民过上相对好的日子,终究还是要靠朝廷和官员。

    狄湘灵以前或许懒得考虑那么多,但现在杀意毕露后,又转过头来:“六哥儿,原来家中为你取字仕林,一心入仕,我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倒是觉得,以你的才能和手段,来日定可以当一个压制那群权贵狗官的人!”

    “确实!”

    狄进并不自谦,点了点头,走上去,与她并肩而立,看向窗外的京师:“破案缉凶的难度再大,终究不如从根源里杜绝这类案件发生,或许终结罪恶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事情,但有许多人在默默努力,世间会渐渐变得不同!”

    说到这里,狄进看向隔壁:“如公孙明远,他正是为求真相不顾自身安危的人,亦是我所敬佩的人物,但世上与我最亲近的,自然是姐姐,有姐姐继续助我一臂之力,我才更有信心,成为一个不必委曲求全,放心揭露真相的神探啊!”

    狄湘灵涌起被需要的感觉,眼睁睁看着胡娘子自焚的挫败感消去,胸中的戾气平息了许多,终于抚掌一笑:“那是当然!我们姐弟合力,好好管一管这些不平事,帮一帮更多的可怜人!”

    ……

    “老身外族庸劣失德,犯此重恶,实在愧与诸卿议论此事,未免国朝蒙羞,当夺老身兄长太尉之职,罢一切封赏,刘氏贬黜出京,永不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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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刘氏一案,乃教化亏败,臣等亦有罪,圣人实在无需自责!”

    赵祯坐在御座上,着绛纱袍,戴通天冠,加白罗方心曲领,努力扮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帝王威严,实则有些怔然地聆听着大娘娘与群臣争吵。

    就在刚刚,太后刘娥提议收回刘美的一切追赏,并将刘氏贬黜出京,遭到群臣激烈反对。

    首相王曾强烈反对,次相曹利用也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晏殊皆出言反对,讲明群臣也有过错,未能延续当年刘太尉在世时对家族的教导,以致于出了此等人伦逆案。

    赵祯很不理解。

    如果大娘娘要保刘家,群臣要对刘家严惩,那是正常,现在为什么反过来了呢?

    大娘娘半点不袒护自己的外族,反倒是群臣要袒护刘家,不能惩罚过甚……

    首相王曾在唇枪舌剑之中,看了这位小皇帝一眼,心中暗叹。

    正是对方的不理解,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先帝去时,官家尚在幼冲,先帝遗命太后辅政,从那时起,大宋的君上,就是太后爱护辅佐的官家,也从那时起,太后与官家母慈子孝,为社稷尽心尽力,两者的利益牢不可分,共同代表着皇权。

    但群臣也有制衡太后权力的义务,不让她如前唐武氏那般数度僭越,为所欲为,直至生出非分之想,染指大位,终究大肆提拔奸佞,排除异己,一味固权,以致于边土沦丧,国力衰微。

    但也不能将皇权打压太过,以致于出现之前丁谓专权的场面,那同样是提拔奸佞,排除异己,朝野上下乌烟瘴气。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各走极端是最容易引发矛盾的行为,作为宰执,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与默契。

    而太后敏锐地把握住这一点,反过来将刘氏一免到底,损的其实也就是些许颜面,毕竟刘氏外戚在朝堂上并无势力,真正投靠太后的如枢密使张耆,才是她能够执政染权的关键,而贬了刘氏,接下来提拔亲信时反倒难受阻碍,宰执们正是预见到了这点,不得不出面制止,保持局势的微妙平衡。

    当然,这看似是以退为进,实则分寸更难掌握,稍有不慎,刘氏之案真的导致太后威严大损,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此双方绵里藏针,以枢密使张耆为首的太后心腹,起初不做声,渐渐的也参与其中,最终当连权知开封府,负责此次查案的陈尧咨被逼出面,基调就已定下。

    命案低调处理,相关犯人及早行刑,刘府上下闭门,悔过自新,然内殿崇班之位,由刘氏另一位旁支族亲接替。

    赵祯觉得好像这样处理似乎还行,但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唯有脑袋懵懵地回到崇政殿。

    这里本该是朝会结束后,天子的阅事之所,可现在阅事的权力由太后掌控,这里倒是成了为天子授课的地方。

    而讲学的先生,自然是在前朝就得真宗看重,互相小纸条传信,然后入了太子东宫的神童晏殊。

    当然,为天子授课的不止这一位,还有好几位饱学鸿儒,但赵祯平日里最期待晏殊的讲学。

    只是今日他脑袋胀胀之后,再往外偷偷瞧了瞧,便把一卷书册拿了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正看到一小半,敏锐地听到脚步声传来,赵祯赶忙把书册往袖中一藏,动作已是极为熟练。

    晏殊今年三十六岁,在一众高官里,是最为年轻俊逸的一位,但他入朝为官实则二十多年,更经历过真宗驾崩后那段动荡惊险的时期,气质沉稳得一如两府的宰执,目光一扫,其实就看到了赵祯的小动作,却视若无睹,将今日的经卷翻出,开始讲经。

    讲着讲着,却是停了下来,轻叹道:“官家今日何以这等心不在焉?”

    赵祯心中一半挂念着朝会里的交锋,一半挂念着苏无名案件的真相,闻言倒是露出惭愧,起身行了一礼。

    晏殊轻笑,笑容里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官家不必自责,臣少时听先生讲学时,也有分心之举,尤其是听了外界有趣之事时,更是心痒难熬……”

    赵祯眉头一扬:“先生早而夙慧,少而神童,又极勤奋,生病犹手不释卷,世上恐怕无几人能及,还有这等趣事?”

    晏殊谦逊地道:“官家谬赞,世上早慧之辈,非臣一人,今国子监便有一位学子,才华横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令臣至今回味无穷,赞叹不已,愿将此篇佳作与官家共赏!”

    赵祯下意识捏了捏袖中藏着的书册,抿了抿嘴道:“正要聆听先生的点评!”

    ……

    小半个时辰后,赵祯目送晏殊离开,暗暗松了口气。

    这位先生教育人的方式,当真是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明明是告诫他不要沉迷于话本传奇里面,却是半个字不提,只是将那浣溪沙分析讲解,数度赞叹,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首词。

    说实话赵祯也很喜欢,但相比较而言,却更喜欢这位狄仕林的另一篇作品。

    他掏出卷得弯曲起来的书册,心疼地捋了捋,然后又期待地道:“第四卷出很久了吧?苏无名的传奇,什么时候写后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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