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琴剑山庄,紫虚上人商志讲过,毒豹宁成是传说中的寒狱第一酷吏,师承苍鹰郅都,郅都是何等英雄,堪称战克之将,国之爪牙!这不是江湖传说,这是史册记载的。

    汉匈争霸,匈奴犯境,郅都受命出任雁门太守,匈奴骑兵从此不敢靠近雁门,雕刻郅都木偶作为箭靶,训练骑射,只因敬佩苍鹰郅都威名,竟无一人射中!

    赵命李牧,林胡远窜!

    汉拜郅都,匈奴避境!

    千年之后,华歌穿越而来,恍若隔世,他根本无意诋毁师门,可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一幕幕摆在眼前:

    爱妻被杀害,隐忍胸怀。

    基业被毁灭,逃亡江湖。

    这就是铁武的光辉历程?

    究竟应该相信事实,还是相信感觉?而此时的感觉,有点麻木,准确的说,是脑瓜子嗡嗡嗡的……有几个疑问,始终憋屈在心里:

    铁血酷吏郅都率领精兵猛士铲除朝野豪强,令江湖游侠们闻风丧胆,曾经逼死了窦太后的长孙临江王刘荣,窦太后身居太皇太后之尊,是汉武帝刘彻的亲祖母,老太婆刻骨仇视的苍鹰郅都,正是宁成的恩师!

    那么,宁成是如何受到了窦太后的爱女刘嫖重用?

    钟离世家是暗算郭解的元凶,是朝廷鹰犬,江湖败类!而华歌灵魂融入的霍去病,正是洛阳侠圣剧孟的弟子,剧孟与郭解乃莫逆之交,华歌岂非钟离世家的敌对面?

    琴剑山庄的商志父女师承郭解,师仇未报,岂非算在钟离后裔铁武头上?

    如今,华歌居然拜在铁武门下,纵然不算认贼作父,能否算与仇敌为伍?

    蓦然,有一股寒冷得透彻骨髓的气流,从华歌的脊梁骨穿过,渗透入五脏六腑……这种感觉远胜于毒豹宁成带来的恐惧!

    船舱内现有七人,胡石和黄花除外,另外四人都是钟离世家的传人,其中任何一人之力都足以致华歌于死地,如果被他们知晓这个秘密,岂非死无藏身之地?

    怎么办?

    隐瞒,万一泄秘怎么办?逃跑!还能逃得出去吗?

    除非真的从船舱打个洞,钻到河底的淤泥里面去。

    没有啄木鸟的一身本领,不是蛙人,更不是泥鳅。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可谓卷浪千花,草泥万马……

    没有门窗,不见白天黑夜,根本不知过了几天,船舱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这种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伴随一张张沉默的面孔,虚度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在这里等死吗?

    此时的华歌,虽然不算万念俱毁,也差不多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船靠岸了,他们一行人被押解下船时已是深更半夜。

    一阵阵幽凉晚风从黑夜深处吹来,清冷新鲜的空气,恍若潮水般涌入沉闷的肺内,呼吸之间,突然感觉无比的欣喜,这是一种逃出暗无天日囧境的欣喜!

    没有看到灯火阑珊,也看不到繁华的街景。

    这是哪里,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汉都城长安?

    夜色如黛,前途未卜,夜幕下的码头,漆黑得像反扣的铁锅……

    黑压压的一排排绣衣使者,个个操刀仗剑,虎视眈眈,严密监视任何动静,几乎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出视线!

    阴郁的情绪,瞬间又弥漫心头,华歌郁闷的眼神,触及一个个难兄难友的黯然神色时,只能默然滑过……

    彼此扶携,衔袖结袂,他们步履蹒跚,默默地走过码头,穿行在黑沉沉的夜街,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奇怪的是,大家都没有受到打骂,也没有戴上刑具。

    早晨醒来,华歌睁开眼睛,窗外一片红墙绿树,阳光暖暖,鸟语恰恰,人声隐隐……

    此时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席上,这是一个幽静的房间,室内四壁如洗,摆设简洁,几乎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这里肯定不像是牢房。

    胡石笨重的身躯横躺,睡得像一头死猪,古布睡眼惺忪,也是刚刚醒来,只有师父铁武早已端坐席上,闭目养身,古布问候几声,他像没有听到似的。

    半晌以后,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一听就知道是黄花的声音,好像不是惊叫,而是笑声!门开了,一个年轻的伙计走进来,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招呼大家洗脸,语气很礼貌,他的衣装根本不像牢房的狱卒。

    然后,就是黄花像野猫一样钻进来了,她的到来,给寂寞的室内带来抑制不住的噪动!

    此时,铁武睁开了眼睛,看着门前院落和高大院墙,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饭后,伙计恭敬陪候着一位手提佩剑的壮汉进来。

    顿时,华歌一眼就看呆了,不禁暗暗吃惊……这哪里是寻常壮士?

    这分明就是三国演义里的美髯公关羽!

    这是巧合呢?还是巧合也!

    这是一位中年的壮士,身材高大魁梧,戎装贯带,满脸呈现浓浓的枣红色,双眉形如卧蚕,一双丹凤眼目光炯炯,长长的三缕黑色胡须飘垂在胸前,形似财神关公。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掌中佩剑,连柄带鞘都是用精铜包装而成,金光闪闪!

    他看见铁武当即抱剑行礼,声音洪亮而沉闷:“钟离兄,别来无恙啊!”

    铁武迟疑而视,突然想起一位江湖奇侠,试探着问:“你是,你是韩大哥?”

    “如何?几年光阴,就不认得我韩某人了?。”壮士手捋漂亮的长髯,威武而不失雅儒。

    “岂敢,久闻兖州金剑的大名,如雷贯耳,焉能不知?”

    “廷尉大人有请,钟离兄,请吧!”

    “师父……”古布闻言,变色而起,下一句话却被铁武的眼神逼回了肚子里。

    “我去去便回。”铁武面不改色,跟随着壮士阔步出门去。

    胡石睡了就吃,吃了就睡,他懒洋洋地从床头爬起来,蓬头垢面,睡眼惺忪斜视着那位壮士的背影,嘴里嘀咕着问:“这人是谁?”

    古布瞟了他一眼,小声说:“你不认识?”

    “不认识。”

    “看到柄剑了么?”

    “看到了。”

    “想起来了么?”

    “哦?”胡石的眼睛突然瞪圆了,瞪得圆鼓鼓的,就像牛眼睛似的,蒲扇大的巴掌一拍脑瓜,压低声音问道:“哦……刚才,听说什么金剑来着?”

    “兖州金剑,你还识货啊?”

    “当然了,我是打铁的嘛。”

    “你打得出这样的剑吗?”古布冷然讥讽。。

    “打不出来。”胡石低头憨笑,转念一想,眨巴眨巴着牛眼睛追问:“什么,兖州金剑?”

    “正是,兖州金剑韩说,韩大侠。”

    “我的老天爷,他就是韩大侠?”

    “你不信?”

    “我信我信,对了,他说,是谁有请?”

    “廷尉大人!”

    “啊?”黄花一听,有点慌了:“闹了半天,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可不管这些,不让说话时,她是憋不住的;让说话时,她是忍不住的。

    这一行人还未走出院门,她就追上去,果然颇有磨劲,很快就缠住了那个小伙计,顺理成章的套起了近乎儿。

    伙计正色相告:“姑娘,请留步,此地闲人不可进出,切记。”

    “敢问小哥哥,这是哪里?”

    “这是廷尉府。”

    廷尉府?我的天哪……现在,就连华歌也明白了!

    要知道,在西汉王朝,主管国家司法刑务的不是现代最高人民法院,也不是古代三省六部里的刑部尚书,而是廷尉,此乃皇帝御前重臣!

    汉朝的国家权力核心圈是三公九卿,着名的三省六部,是几百年后的隋唐中央官制。

    大汉廷尉之职,乃朝廷九卿之首,掌管天下刑狱,谈笑挥毫间,判决案犯的生死刑罚,活脱脱就是阎罗殿上的催命判官!

    若真是廷尉府,还有活路吗?

    落到廷尉手里,感觉怎么样?

    不问此行吉凶,不知生死结局。

    大伙儿就算千担忧万叮嘱也毫无意义,唯有默然送到院门口,就在跨步出门时,铁武顿首回望,视线正好停留在了隔壁的房门口,只见紫柔和大腹便便的梅香,二人颤然相扶着倚门而望……

    父女二人的眼神在短暂交流之后,彼此回归静默。

    铁武走后,大家面面相觑,有话难言,茶饭无味。

    他们一个个痴坐傻站苦等,度过了这个委实难熬的下午,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院门外的街景深处,一点一点昏黄的庭灯次弟亮起,正准备关门之时,院门口的灯火摇曳,只见铁武行色匆匆,姗姗晚归……

    梅香眼尖,最先看到,欣喜尖叫:“主公回来了!”

    古布嘿然大喜,箭步上前迎接:“师父回来了!可把我担心死了!

    “担心甚么?”铁武有点奇怪的问。

    “我,我怕……”

    “哎呀,好了好了,回来就好。”黄花嘴巴快,手脚也快,端来了一杯热茶。

    铁武脸色红润,气宇轩昂,撩袍坐下来,接过了茶杯,轻轻地揭开杯盖,凑到嘴边,舒舒服服的喝了一口,嘴角呼出的酒气,隐隐可闻……

    紫柔白了一眼,默然扶着梅香走出门去了。

    古布乐呵呵的,叉手傻站在旁边,一双大手搓来搓去,他可能也感到有点儿奇怪,几次想问,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铁武煞有介事的问:“有事么?”

    “哦,师父,没,没事儿。”

    “没事儿?”胡石可不这样想,他呆呆的站在旁边,心有不甘的凑过来,闷呐呐的插上了一句:“那,廷尉大人呢?”

    铁武喝完茶后,惬意的说:“今日痛饮一番,刚回府去矣。”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准备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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