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元二年十二月底,宋国河北路经略使兼政制院候补同知范仲淹统率河北路诸军,大败辽军。

    辽国军队死伤惨重,损失了至少七八万兵马,狼狈逃回了国内。

    这么大的损失,即便是对于兵马强壮的辽国来说,也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了,让辽国皇帝耶律宗真惊恐不已。

    他收拢了大量溃卒,重新整顿士气,再加上南京留守的三万士兵,勉强在析津府周边城镇布置二十万人,防御宋军的进攻。

    不过意外之喜的是,得知宋军杀来,处于宋辽边境线上的汉人百姓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带着家当往北逃跑。

    甚至连土地和房子都不要了,一个个拖家带口,有些嫌弃自家鸡鸭羊牲畜跑得慢的,扛着鸡鸭羊一路飞奔。

    而且不止是边地百姓,就连析津府的汉人百姓听说宋国打来了,都是踊跃参军,要求上前线杀敌,仿佛同为汉人的宋国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于是短短半个月不到,涞水以南的各县十数万百姓,那是逃得空无一人,连明年马上就要收割的粮食都不要了,就只想逃命。

    范仲淹见此也是无语,虽然已经想办法张贴过安民告示,表示汉人不打汉人,绝不会欺压百姓。

    但显然以前宋军名声在外,让百姓惶恐不安,几乎没什么效果。

    其实要真就只是税收严苛的话,为了生计,百姓还不至于抛弃全部家当,连耕作的土地都不要了,背井离乡,逃离故土。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土地才是根本。在农业社会,没有人愿意抛弃自己吃饭的东西。

    除非有另外一件事,能够比土地更重要。

    能是什么呢?

    那自然是他们的小命!

    除了宋国那刮地三尺的税收让辽国百姓感觉到恐惧以外,最让他们害怕的,便是杀良冒功的问题。

    这属于五代十国的老疑难杂症了。

    那是个不亚于五胡乱华的混乱时代,武将肆掠,百姓水深火热,杀良冒功的事情屡见不鲜。

    就连北宋刚建立的时候,赵匡胤打北汉,赵光义北伐,都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因此当地百姓极为恐惧,害怕宋军重操旧事,不得不逃离家乡。

    事实上其实也已经有这样的问题,西北边军还好,范仲淹毕竟在那边治理了两年之久,西北军纪律严明,并未出现屠戮汉人百姓,以杀良冒功的事情。

    但河北军有了这样的情况,有一些部队竟然屠戮了村庄,将人头送入军功处,说是杀的辽国汉人军队。

    也幸好老范对于军功审查严明,并且有人报告辽国境内百姓村庄被屠的事情,发现了这些问题,不然的话,事态还可能进一步扩大。

    即便如此,范仲淹也是勃然大怒,将涉事的部队从将领到动手的士兵,全都军法处置,一律死罪不免。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少目前来说,由于宋国的入侵,辽国的汉人百姓还是相当害怕,即便范仲淹派人安抚,也还是无济于事。

    没办法。

    他倒是想派兵拦截。

    但前线的军队要与辽国前线的军队对峙。

    后方的军队要么运粮,要么在清理残余的辽国溃卒,实在没办法顾及到百姓。

    因此也只能先听之任之。

    总归还是有些不怕死的,舍不得家中的财产,继续留下来的人。

    只要以后把这些地方占下来,安抚好百姓,治理好民生,逃出去的那些人看到了这边情况,最终还是会回来。

    很快,今年战事就随着年关到来,慢慢落下了帷幕。

    耶律宗真狼狈逃回去。

    范仲淹北上深入辽境,与辽国兵马相持。

    时间也来到了第二年,公元1040年1月,大宋皇帝改元康定。

    康定。

    意为富足安定。

    祈祷今年战事平定之后,国家能够富足强大起来。

    康定元年一月,范仲淹基本上清剿了大部分后方残留的辽军,大量宋军越过边境线,进入辽土。

    辽国虽然积极应对,但颓势已显。特别是那些属国部落的士兵,更是士气全无。

    此战中损失最大的就是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严重动摇了耶律宗真的统治,让辽国在这些属国、属部落的威望大肆下跌。

    可没有办法。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就好像后来金人崛起,这些属国和属部落不堪辽国压榨,最后加入金国,覆灭了辽国一样。

    一旦那些从属国和从属部落发现宗主国式微,那么噬主也是必然的事情。

    范仲淹大军压境,倒是没有攻城。

    严格来说宋军攻城是强项,毕竟从春秋战国时期,汉人的战争史,往往就是一部攻城史。

    围绕着攻城与防守之间,如墨子与鲁班之间的对决一样,衍生出无数个精彩的故事,也出现了大量的攻城战术、器械和防守战术、器械。

    但攻城战不比防守战,宋军的手榴弹就没了什么作用,光靠那几门大炮想打破城池也不可能,像抗日战争中,日军用现代炮火轰炸过后的南京城墙,除了外墙有点损失以外,里面依旧坚厚无比。

    所以若是辽国进攻,宋国防守,火器优势展露无遗。要是辽国防守,宋国进攻。双方依旧要回到原点,且在攻城战中,辽国骑兵还可能进行侧翼骚扰突袭,战事不确定性太大。

    最终经过深思熟虑,老范也仅仅只是控制住了范阳以及周边城池,没有再越过涞水对辽国重兵把守的析津府展开进攻,免得出了差错,让来之不易的胜利功亏一篑。

    不得不说,这种见好就收的态度是正确的。

    因为此时宋朝后方的国库压力也已经非常大了,在老范打保塞之战前,就已经收到了政制院的要求,希望他如果有机会的话,就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要继续拖下去。

    汴梁的米价都从原来的三四百文一石,升到了五六百文一石。虽然还没有到历史上打了几年西夏,飙升到七八百文一石的程度,但估计明年就差不多了,让朝廷那边的财政压力也是很大。

    若是继续打下去,进攻可比防守花销大得多,因此老范也不得不考虑大宋的国力是否还能够继续撑下去。哪怕能撑下去,国内怕也是民不聊生,揭竿起义者不计其数了。

    “也是到了回去主持新政改革的时候。”

    范阳城内,望着苍茫辽阔的北方土地,老范心中虽然兴奋于自己收复汉土,但看着最新送过来的文书,还是有些惆怅。

    打仗打的是国力,拼的是民生啊。

    不仅仅是这几年国内不稳,最重要的是河北路民生已经非常惨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闹起了饥荒。

    古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又言,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人和动物都在这样的战事当中颠沛流离。

    若只是看战事报告,战场变化的宏大叙事或许不会感觉到什么。

    但对于普通个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老范这些日子除了打仗以外,也在关心河北路的治理问题,亦是让他感觉到惆怅。

    只有一个国力强盛的国家,才有对外宣战的资本。

    如果在本身国内民生凋敝,百姓生活非常艰难的情况下还要继续打下去,那么只会导致国家灭亡。

    “这才是我要改革的意义。”

    范仲淹双手背负在身后,看着北方心里在想,“现在,就看辽国那边还继不继续打了。若是他们继续,那我也只能咬着牙。若是他们答应我的条件,就能让我安然回汴梁改革大事。我一定要让大宋强盛,要让国泰民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方慢慢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面对宋国侦查骑兵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敌意,而是向他们举起双手,示意他们是带着诚意而来。

    塘骑将他们拦在范阳城外,向范仲淹通报了辽国使者到来的情况。

    老范立即就明白辽国那边也顶不住了,便也没有多犹豫,自己回到了范阳城原来的辽国县衙府邸,让人把辽国使臣带过来。

    这次出使的真是重量级。

    乃是张俭本人。

    老头今年七十六岁,却并不像寻常的老者那般老态龙钟,而是精神矍铄,颇为强健。

    历史上他活到了九十一岁,一直被辽兴宗耶律宗真敬重,从不喊他的名字也不喊职务,而是事之尚父。

    皆因在他的辅佐下,辽圣宗时期的辽国才极为昌盛,达到了顶峰。可以说辽圣宗的文治武功当中,至少文治张俭要占一半功劳。

    因此即便辽圣宗驾崩,辽兴宗继位,也对张俭委以重任。

    在他三年前因年老致仕时授其洛京留守、尚父、行河南尹,进封秦国公。去年更是进位韩王,可谓是相当恩宠。

    所以可以说,张俭哪怕是致仕了,也依旧是辽兴宗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地位可能还在一些耶律姓、萧姓的皇亲国戚之上。

    得知是张俭出使,范仲淹竟然罕见地亲自到衙门口迎接。

    此人的名声他也听说过,不仅仅为官清廉,施政有方,辽国治下的汉人百姓能够以极低的赋税过着相当安逸的生活,也多亏了他经常劝说耶律宗真父子减免百姓赋税。

    因而于情于理,还是能够得到范仲淹的尊重。

    等张俭从马车上下来后,范仲淹迎了上去,拱手说道:“范仲淹见过仲宝公。”

    “范相公客气了。”

    张俭回了一礼,笑道:“有劳相公亲自相迎,老夫惭愧。”

    范仲淹笑道:“仲宝公德高望重,不仅仅是辽国重臣,还是举世皆知的大儒,自当奉迎。”

    “呵呵,范相公抬举老夫了。”

    张俭笑了笑。

    “请!”

    范仲淹向里面伸手示意。

    两个人便走入府衙,然后进了内厅堂屋中就坐。

    面对张俭范仲淹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才刚坐下,一杯清淡的茶水就端了上来。

    他听说张俭喜欢喝茶。

    张俭闻了闻茶香,眼睛一亮,称赞道:“是龙凤团茶?”

    范仲淹笑道:“仲宝公也喝过此茶?”

    “是啊。”

    张俭舔了舔舌头道:“陛下曾经赏赐过我半斤,老夫视如珍宝啊。”

    龙凤团茶地位堪比后世武夷山大红袍,乃是皇室专享的贡茶,基本上也就皇帝赏赐能够得到。

    辽国皇帝虽然也是皇帝,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获得渠道,岁币里也不包含这东西。

    也就是每年萧太后生辰的时候,宋国会以皇室岁聘祝贺送一点。

    而自此萧太后被软禁之后,生日宴会就不举办了,宋国这边自然也就没有再送礼,龙凤团茶在辽国也更加珍贵。

    为此辽国很多大臣都劝耶律宗真迎回母后,为的就是“中国岁聘之利”。

    “仲宝公喜欢就好。”

    范仲淹笑道:“战胜了元昊之后,陛下倒是赏赐了我不少,公若爱茶,临走之时,我送公一斤。”

    听到他的话,张俭动容,中国之富,让他叹为观止啊。

    这茶号称与金同价,既一两茶一两金,在辽国那更是翻了几倍甚至十倍,这一斤茶卖给辽国贵族,怕是得能换好几斤金子了,就这么大方送出来。

    “多谢相公好意,无功不受禄,老夫心领了。”

    张俭摇头拒绝,虽然他很心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

    范仲淹也没有继续在这上面多做客气,而是正色起来,直接进入正题道:“既然仲宝公不愿受礼,那也无妨。今日前来,想必也不是来喝茶的吧。”

    张俭开门见山道:“此战我大辽愿意与宋国罢兵言和,重修旧好。甚至相公的一些条件,我们也愿意答应。”

    “说来听听?”

    范仲淹道。

    张俭道:“一,大宋不得取消岁币。二,我大辽可以归还大宋涞水南岸十县,但必须增币二十万。三,辽宋签订互不侵犯盟约。四宋辽以涞水为界,双方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

    这与范仲淹提出的四个要求相差不大,相当于三件事答应。但在岁币这件事上,辽国并没有松口,且还多提了一个要求。

    这显然不是战败国应该能提的事。

    老范都乐了,笑道:“此战辽国大败,真的应该还要求大宋纳岁币吗?大宋不让辽国纳岁币就不错了。”

    “唉。”

    张俭叹道:“范相公难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你可知道,再打下去,无非就是两败俱伤。辽国灭亡,大宋也不会好受吧。”

    “这就不劳仲宝公关心。”

    范仲淹淡淡地道:“即使是再继续打下去,大宋也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老夫相信大宋是最后的胜利者。”

    张俭沉声道:“但那样做的后果,无非是大宋腹地民不聊生,边境战乱不休,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死绝。”

    范仲淹反驳道:“宋国汉人与辽国汉人同出一源,又何至于此?”

    “呵呵。”

    张俭笑道:“宋人如何盘剥百姓,你比我更清楚。此番你北上涿州,可见到多少汉人得知宋国来袭,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不愿意生活在宋国治下?”

    这话直接都给范仲淹搞沉默了。

    因为这是事实。

    别说现在,就连几十年后已经彻底没落的辽国,在燕京之战当中,无数辽国汉民奋勇抗击,仿佛宋国汉人才是侵略者,就可以知道当时辽国的汉人对宋国的态度有多厌恶。

    所以在通过赵骏得知后来童贯入燕京时辽国汉民对他们的待遇,如今又已经亲眼见到了辽国汉民对他们的态度之后,范仲淹都没法进行有力回击。

    “几十年前,赵光义北伐弄得轰轰烈烈,当时也有很多汉人望能回归故土。结果他却大败而归,让无数汉人对伱们失望。”

    张俭又狠狠地往范仲淹心窝里再捅一刀,说道:“如今你们又想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难道你要燕云汉人都死绝你们才高兴吗?归根到底,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这又有什么错呢?”

    “此事确实是我大宋理亏.当今陛下仁厚有加,不愿黎民生于水火,我回开封之后,陛下就会让我主持变法革新,削减冗费,取消苛捐杂税,以缓百姓之急。”

    范仲淹有些底气不足地道:“若是燕云汉人信任我的话,我愿意做出承诺,只要回归汉土,一切赋税、徭役,与辽国时候如旧,绝不加赋。”

    张俭摇摇头道:“燕云汉人不会再相信你们,何时你们宋国境内的汉人能活得更好,再来谈这些吧。”

    “唉。”

    范仲淹深呼了一口气,随后端起茶杯,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知道这件事情确实是大宋理亏。

    虽然他可以高高在上,指责这些汉人背弃汉人的国家,去投奔狄夷建立的帝国,但却没办法真的拿此事做文章。

    人总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百姓只想要活下去,失去了国家观念,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大宋真没什么道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抨击他们。

    老范虽然是个政客,政客可以不讲良心和脸皮,可最多也就是跟刘六符这样的小辈耍耍心机,跟张俭这样的人,还是坦诚布公一些比较好,免得自己遭了羞辱。

    “因而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了两国百姓,以和为贵,见好就收方为上策。”

    张俭继续劝道:“再打下去,老夫相信宋人能赢,可辽人即便战败,退出燕山即可,然到时候宋国得到的,只会是满目疮痍的燕云,以及国库空虚和民生凋敝,莫非相公觉得,这样对于我们两方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范仲淹默然片刻,说道:“若是开战的话,辽国会如何?”

    “举五十万大军,殊死一搏!”

    张俭毫不犹豫地道。

    “我知道辽国有这样的兵力,但辽国还有支撑起五十万大军的国力吗?”

    范仲淹又问:“恐怕相持不过数月,辽国就要自行崩溃了。”

    《商君书·农战》:“国力抟者强国。”《新唐书·李德裕传》:“诸道兵出境,即仰给度支,多迁延以困国力。”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同等级别的国家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拼国力。

    辽国兵强马壮,往西控制了蒙古草原,往东和北控制了东北三省,往南又有燕云十六州,各部落属国不计其数,呼啦啦集结五十万的部队范仲淹相信他们能够做到。

    然而还是那句话,辽国没多少钱,光每年宋国给的岁币都成为辽国的支柱经济,即便辽国能够拉出那么多部队,他就不信辽国能有打下去的国力。

    可张俭接下来的话却让范仲淹更加默然。

    因为张俭说道:“你要明白,此战若是取消岁币,我主没有钱粮安抚各部落属国,那么我主在各部落属国的威望将跌至谷底,辽国必然发生内乱,所以还不如拼死一搏。”

    “若是带齐全国粮草,大军全部南下,绕开你们的城池,深入你们的腹地,纵兵劫掠,我相信就算是宋国打赢了这次战争,覆灭了辽国,整个北方,乃至南方遭到袭击,宋国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这种平淡当中,却隐含着一股毅然决然地强调。因为张俭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在用极为平淡地语气说一个残忍的事实。

    那就是再打下去,辽国只会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的办法与宋国玩命。

    若以为此战辽国损失的大部分都是属国、属部落,主力精锐皮室军伤亡不大,更利于辽国统治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愿意服从调遣的部落往往都是完全臣服于辽国的忠诚部落,否则也不会跟着辽国去打仗。

    辽国只要一直保持强盛,那么这些部落就会一直保持忠诚,不会起什么反叛心思。

    可一旦辽国惨败,又没有及时安抚住他们,那么这些部落很有可能对辽国心生怨恨,叛乱的种子就可能会萌生,到时候必然会让国内出现动荡。

    哪怕皮室军能够镇压一时,却镇压不了一世。

    甚至皮室军都不一定可靠,因为早在辽圣宗时期,皮室军就已经不止是契丹族,而是各部落遴选的精锐组成。

    所以辽国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时也为了避免国内崩溃,造成内乱不止,然后让宋国在旁边看戏,等辽国处于无休止内乱当中,再坐收渔翁之利,辽国必然会选择殊死一搏。

    俗称光脚不怕穿鞋的。

    范仲淹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道:“好狠的计策,你们是想把内部矛盾,转移成为外部矛盾。”

    “何为内部矛盾,何为外部矛盾?”

    张俭疑惑。

    范仲淹也没有解释,只是说道:“这样打下去,大宋或许会元气大伤,可辽国必灭无疑。”

    “那也比让宋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内乱灭亡,让宋国得了便宜强。”

    张俭正锋相对道:“何况此战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从前年你们与元昊交战,再到今年与我们交战,你们的手榴弹还有几颗?你们的火炮就真的能挡得住几十万大军吗?”

    “大辽南下,元昊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此时你们西北军精锐抽调到了河南,你们就真的能全力防守得住我们与元昊一起殊死相搏吗?”

    “还有即便是你们能够防守得住城池,野外的百姓怎么办?兵祸之下,整个北方的黎民都要被卷入其中。”

    “哪怕你们不管北方百姓,只想与我们死战。为了维持军队花销,势必又要继续加征赋税。南方我们或许打不过去,然赋税大头全部加征在南方百姓头上,他们会不会造反起事,会不会抗拒官府?”

    “到时候留给你们宋国的,只会是内忧外患。而不是什么辽国灭亡,西夏灭亡的情况。”

    “因而面对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我希望经略相公想清楚,数百万,上千万的黎民死活,取决于你一人。两国未来是否能够继续安稳下去,同样取决于你一人。”

    他目光淡然,依旧是那种平淡的语气说着这样极为残忍的话。

    只有这种平淡的语气,才能让人感觉到对方只是在陈述一句事实,而不是什么威胁、恫吓。

    范仲淹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他也没想到辽国这么狠,这一招真是玉石俱焚的玩法啊。

    说句实话。

    辽国人要想继续打下去,他并不畏惧。

    问题在于,现在的大宋还没有压倒性的武力,光靠手榴弹和火炮,虽然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却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灭亡。

    辽国的体量很大,大到虽然经济远不如宋国,可兵马强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也不会压制大宋百年。

    特别是现在河北路的手榴弹的确所剩无几,此战结束之后,军中的库存只剩下数万颗了。

    辽国要是立即发动进攻,与宋国玩命,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龟缩回河北,凭借着河北的层层堡垒,抵御敌寇的入侵。

    但万一辽国放弃攻城,舍弃了自己的后方,完全不需要辎重粮草,就是一路骑马南下,跑去河北大名府劫掠,跑去河南开封府劫掠,跑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烧杀抢夺呢?

    游牧民族可不像农耕民族那样,需要种粮食保持后勤补给。他们的马骑在哪里,就在哪里掠夺。后来的蒙古大军,便是靠这样的打法一路杀去欧洲。

    到时候哪怕范仲淹趁着辽国空虚,占据了整个大辽又怎么样?

    宋国腹地被打烂了。

    就相当于几十万流寇在宋国腹地四处破坏,那即便是宋国版图扩张两倍又如何?

    打下来能治理吗?

    腹地的那么多流寇怎么办?

    怕是辽国南下的时候,顷刻间就是无数受兵灾的百姓嗷嗷待哺。

    数百万上千万人流离失所,甚至丢掉性命。

    这样的场景,一想到就让范仲淹已经觉得深深的头疼。

    不得不说,张俭不愧为耶律宗真最倚重的大臣,跟刘六符比起来,实在是老谋深算得太多。

    不怕跟敌人打架,就怕敌人跟你玩命。

    我一个月几十万上下,你一个月三百块的,打赢了没赚头,打输了赔光光。

    的确让范仲淹感觉到为难。

    只是辽国这边提的条件又让范仲淹有些难以接受。

    赵骏曾经嘲讽宋真宗赵恒,说澶州之战宋国打赢了,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件,每年要给辽国那么多钱,实在是丢脸。

    这次他打赢了保州之战,还要给辽国增加岁币,那不闹吗?

    到时候别说他自己不乐意,就算是把这件事情送回给开封交由官家跟赵骏处理,他们估计都不能接受。

    所以面对这样丧权辱国的事情,范仲淹是万万不敢答应,免得赵骏来戳他的脊梁骨。

    “岁币之事.我可以向陛下保留。”

    沉吟许久之后,范仲淹说道:“但增币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当年澶州之战,我们大败辽军,击杀你们辽国大将,却换了一纸澶渊之盟,已是国耻,此番再胜利,又增币这么多,跟官家怎么交代,跟百姓怎么交代?”

    “岁币必须要增,因为若是少了,我主就不能安抚各属国和部落,那么他就只能带着那些不满于此战失败的属国和部落人,再南下跟宋决一死战。”

    张俭摇摇头道:“这对于大宋来说,最多也就是颜面问题,而对于大辽来说,却是存亡的根本!何况颜面问题你们也根本不会有失,此战你收复涞水南岸那么多土地,回国之后,你怕是在宋国威望已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了,若你再取消岁币,就不怕功高盖主吗?”

    “呵呵。”

    范仲淹笑道:“这倒是不劳仲宝公牵挂,我主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是能得到官家信任,不会有失。”

    开玩笑。

    再功高盖主,盖得过赵骏?

    只要赵骏一天在,赵祯就绝不可能猜忌他。

    所以老范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底牌从来都不是带着宋军打胜仗,而是背后有赵骏在支持。

    “老夫并不是在挑拨,只是提醒一下经略相公而已。”

    张俭没有丝毫被拆穿后脸红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经略相公有这份忠诚是好事,不过有些事,该做与不该做,希望相公能明白,相信大宋皇帝也能理解相公之苦心。”

    “唔”

    范仲淹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张俭是在提点自己,没必要让赵祯去猜忌他。

    虽说有赵骏保着肯定安然无恙,但收复燕云一部分土地的功劳确实太大了,再加上取消了岁币,到时候朝野上怕是让他辞官致仕的都数不清了。

    南北两宋,对于有天大功劳的臣子,甭管文官还是武将,巅峰就打压,几乎都成为了惯例。别的不说,赵骏不就跟他说过,童贯收复燕云十六州,封王后眨眼间就被罢官了吗?

    想到这里,老范竟还真有点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只是他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止是颜面,这增加二十万贯赋税,又要多多少民脂民膏,我不想给百姓增加负担。”

    “你呀,真是死脑筋。”

    张俭皱眉道:“老夫问问你,若以往萧太后之时,每年寿诞要送多少礼?”

    “这个都由皇家来送,我等除非问陛下,却是不知。”

    范仲淹老实回答道。

    “每年不固定额,但基本上不会少于二十万贯。”

    张俭轻笑道:“如今大辽与宋国重修旧好,而我们陛下寿诞将近,宋国一来道贺陛下寿诞,二来欢庆于辽宋罢兵,送来寿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再不济,大不了我主陛下请天后回归,再过一次天后应圣节即可。”

    范仲淹一下子就明白了。

    辽宋之间除了岁币以外,其实也还有别的互相赠礼。比如辽国与宋国皇帝、太后过生日。

    史料记载,辽宋建交一百多年,宋遣辽使节共680人次,辽遣宋671人次。

    其中光接待辽国使者的费用就达到两到四万贯,然后向皇帝、太后送礼,基本上都维持在十到二十万贯之间。

    只是由于对等关系,宋国皇帝和太后过寿诞,辽国也往往会回赠,只是没宋国那么多,但几万贯到十多万贯还是有,勉强不会让宋国亏得太多而已。

    如《契丹国志》记载,某年宋皇过生日,辽国送了大一堆礼品,包括马匹、兽皮、金箱子、银箱子、水晶腰带、海东青等等。

    礼品名单非常长,基本上都是东北特产,什么牛、羊、野猪、鱼、鹿腊肉之类的野味都每样几百箱。

    虽然不如宋国直接给绢布、金银铜钱那么大方,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其实也是价值不菲,并没有完全就是宋国给辽国厚礼,辽国打发叫花子一样给宋国薄利,否则宋国颜面上也挂不住。

    显然张俭的意思很简单。

    既然你为了颜面不直接给岁币,那就把这二十万贯当作是寿礼,双方互相给个台阶下。

    即宋国并未增币,取得了大胜,碍于与辽国兄弟之邦,不愿意你死我活,依旧维持原来的三十万贯岁币,多出来的二十万贯是什么呢?

    那是宋国给辽国皇帝庆贺生日的礼品。

    要是觉得辽国皇帝这生日过得有些奢侈的话也没关系,那就让萧太后回来,反正宋国刘太后已经驾崩了,辽国也不会再给宋国太后回礼,宋国只需要按照以前那样给萧太后庆祝生日就行。

    如此一来,双方一个拿了土地的实际好处,又有了颜面。另外一个多出来二十万贯,也能有钱安抚部落。算是大家既保住了里子,也保住了面子。

    一时间,范仲淹陷入了两难境地。

    这钱。

    该不该给呢?

    大家理性讨论下,该不该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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