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傍晚时分,大宋东京城皇宫后苑,观稼殿中,烛火已经点了起来,室内香炭萦绕,温暖如春。

    最近这几日下起了雨,越接近年关,天气就愈发寒冷,汴梁城中各街道坊市穿梭的人群都少了许多。

    唯独一点没有少的是,每当清晨开封府关押犯人的囚车“嘎吱嘎吱”地从东街往东城外去的时候,无数百姓都涌上了街头,风雨无阻地前往刑场。

    他们围在囚车的左右,每天都会准备好菜叶子、臭鸡蛋,虽然石头被禁止,但这些没有,然后跟着囚车一路到刑场看着囚犯受刑。

    刑场上很多人哭,很多人笑,只有极少数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等到处刑结束,人潮散去之后,他们才会在官府的监督下进入法场,默默地抬走了死刑犯的尸体,带回去安葬。

    汴梁城中,家家户户都像是过年了一样,就连再贫困的百姓,为了庆祝欺压自己的仇人被砍掉了脑袋,也都高兴地买上了那么几两肉,回家过了一个幸福的冬天。

    唯独赵祯听说光这几天就砍了一千多人,想到这些可是一千多活生生的生命,心中不忍,今日便在照例的观稼殿会议上提出来,看能不能停止行刑。

    毕竟他觉得已经杀了一千多人,且首批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囚犯。

    震慑的意义已经达到,没必要再杀那些只是重罪,却没有达到死刑的人,这样只会徒增杀戮。

    然而赵骏却不同意,他对众人说道:“因为死刑从来不只是震慑罪犯这一条,若仅仅只是震慑罪犯的话,关罪犯几百年没有自由,同样能够做到。”

    “关几百年?”

    众人诧异,晏殊惊讶道:“汉时都没有徒那么久的刑吧。”

    “但后世西方有。”

    赵骏说道:“这些犯人会在牢里渡过艰难的一生,然后死去,可我觉得判几百年刑期是最不文明也是最没意义的事情,对犯人、对受害者家属都不公正。”

    “为什么?”

    吕夷简纳闷道:“这几百年刑期,一辈子活在监狱里,难道不是一种折磨吗?”

    “有些犯人或许会,但至少大部分犯人会庆幸还活着。”

    赵骏解释道:“也许在漫长的刑期当中,他们会遭遇很多不幸的事情,会痛恨这世上没有死刑,甚至还会想办法自杀。可对于受害者家属来说,这样的结果,再怎么让罪犯受折磨,也失去了意义。”

    “哪里失去意义了。”

    赵祯幻想了一下一辈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渡过一生的煎熬,就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至少这种日子,朕一天都不想过下去。”

    “所以我说只能起到震慑罪犯的作用,或者说,其实也不一定能震慑罪犯,顶多让罪犯将来后悔而已。”

    赵骏耸耸肩道:“唯有真正的死刑,才是震慑,同时也是救赎。”

    “震慑?救赎?这是何意?”

    “救赎便是拯救一个人的心灵,而死刑最大的意义,就是安慰受害者的家属。”

    “不太懂。”

    “因为被害人已经死了,就算凶手死了他也不会活过来。可是对于被害者家属来说,时间就永远被定格在了亲人死的那一刻,回不来了。”

    “时间被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众人沉思起来。

    他们从未想过,对于受害者家属来说,会有如此大沉重的心理负担。

    因为他们从未站在人民以及受害者的立场去思考过这个问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感同身受的道理。

    “是啊。”

    赵骏叹了口气道:“换一个角度想想,吕相若你儿子被人杀害,你恨不恨凶手。”

    吕夷简略微犹豫,但还是说道:“恨。”

    “恨就对了。”

    赵骏认真地看着大家说道:“所以死刑才能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只有凶手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受害者家属才能放下这件事情,继续开始新的生活。不然的话,他们将一辈子活在痛苦与仇恨当中,不能自拔。”

    众人听完之后,陷入了沉默当中。

    是啊。

    对于死者来说,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杀死罪犯也没什么意义。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泉下有知,也不会有什么对死者的告慰,有的只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消散。

    但对于受害者家属来说,只有亲眼看着罪犯被处死,心里的恨意才能够消散,才能够带着受害者的遗愿,开始崭新的生活。

    这对于他们来说,便已是最大的藉慰。足以抚平心灵的伤口,给予他们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所以仇恨或许不是放下,而是消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人重生!

    “法律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惩罚,而是为了关怀与保障。那些人罪有应得,就该让他们去死。以此来关怀那些弱者,保障那些受他们欺压,受他们迫害的人。”

    赵骏最后环视众人,沉声说道:“人生不能重来,不管是对罪犯亦或者对受害者,汴梁的百姓遭受了多少劫难,那就应该让那些人去偿还,以弥补受害者家属,这才是真正的告慰,才是真正的法治,在这一点上,大宋还差得太远。”

    “所以这就是你重新改变刑部,要它起一个制定法律作用的原因?”

    赵祯有些明悟。

    “是的。”

    赵骏点点头,先喝了一口茶,随后又道:“大宋的律法在这方面显然还不够严谨以及完善,伱们在制定法律的时候,从来都只考虑维护自己的统治。却不知道越维护,越会让百姓离心离德。”

    “为什么?”

    吕夷简皱起眉头道:“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

    “历朝历代都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有局限性,而不是说这么做是对的,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萧规曹随,这样只会让大宋成为历朝历代的一份子。”

    赵骏放下手中的茶杯,严肃地望着众人,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大宋要想真正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军队、经济、教育等等硬实力,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还有法治以及法治精神,这才是大宋需要的东西!”

    “法治精神?”

    众人又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词语。

    “不错,法治精神,就是依法治国的标准,只有法治精神才能保障底层百姓的公平,关怀保障弱势群体的权益,维护世间的正义!”

    赵骏发出了肃然地呐喊:“唯有真正善待百姓,保护百姓,让百姓感觉到这样的公正存在,正义存在!他们才会发自内心地拥护你们,拥护这个国家。而这样的国家,才能长久!”

    一席话语,振聋发聩。

    宋代的法律继承隋唐,隋唐就以宽简为主,主要有“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

    其中徒刑就是坐牢,这个刑罚在汉代比较严重,最高是城旦舂,也就是无期徒刑,但可以花钱赎,要是钱到位的话,可能一两年就出来了。

    而隋唐时期,徒刑比重就下降了很多,最多也就关几年时间。

    宋朝继承隋唐的法制,徒刑甚至比隋唐还轻,一般也就关一到三年。

    由于坐牢会增加朝廷的财政支出,所以当时遇到重型犯罪基本以流放为主。

    只是说是流放,实际上只要你有钱,甚至都不用被流放,即便真被流放了,一路上日子也过得很舒服。

    比如《水浒传》里,宋江因杀人被流放江州的时候,两个衙役都客客气气。即便到了江州,由于使了银钱,连杀威棒都不需要打,录入抄事房,出入自由,跟回自己家一样。

    从这里就能看出宋代所谓的流放刑罚有多少水分。

    并且到了被流放地之后,也不需要坐牢,基本的人身自由还是有,官府会发放一些生产资料让你自己耕种,钱多的话,你在当地过得不会太差。

    所以实际上宋代的法律,并不能给受害者关怀和保障,甚至可能连应该有的惩罚都没有,最多就是帮忙开发岭南而已。

    明清时期广州地区人口增多,除了战乱南迁以外,跟唐宋时期大量犯人流放岭南也有一定关系。

    赵骏认为这些法律完全不足以彰显法治精神,因此才打算让刑部重新制定律法。

    这必定是个旷日持久的过程,甚至稍有不慎还可能引发司法变革。

    可有些事情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去做。

    因为在一个人性、人权被压制,没有任何尊严的时代,需要有一个人帮底层拾起这份尊严,哪怕未来的阻力会很大。

    赵祯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或许大孙说得是对的,大宋要想强盛,法治一定不能少。”

    “还要有法治精神!”

    赵骏强调了一句,随后说道:“只有深刻贯彻这个理念,法律才能深入人心。”

    王曾迟疑道:“若按你说的,以后改判刑就得坐监,可是坐监就要管犯人吃食,这对于朝廷来说,恐怕是必不小的负担。”

    “现在暂时先以流放为主吧。”

    赵骏想了想,随后说道:“但流放的目的地改一改,可以送到边境修筑工事,也可以送到陕西、河北,开垦屯边。”

    “大部分犯人都流放南方,或者刺配充军,做囚徒送往边境的话”

    范仲淹沉吟道:“主要是担心他们逃回来。”

    古代流放为什么都流放到南方?

    就是因为南方鸟不拉屎,环境恶劣,而且非常难以逃回去。

    比如宋朝的《元城语录解》中有一句话,叫:“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雷窦化,听着也怕”。

    说的就是后世广东、海南等地。

    这些地方此时山岭重叠、林木茂盛、瘴气丛生,北方人过去,往往水土不服,很容易病死。

    而若是流放到北方边境,像陕西、河北等地,犯人很容易逃跑。

    所以在古代流放其实算是比较重的刑罚。

    “老范,你得有点信心。”

    赵骏鼓励道:“难道你还怕解决不了一群犯人?这些可都是劳动力。”

    “好吧。”

    范仲淹就不好说什么了。

    赵骏继续说道:“先拿这些人充军、开垦边境,为西夏、辽国战争做准备,等以后如果能解决内忧外患,可以开拓海外了,送去东南亚、菲律宾,甚至澳洲、日本。”

    “哦?”

    众人纳闷,赵祯不解道:“不是说法治吗?像后世那样,以徒刑坐监为主,怎么又流放海外了呢?”

    “因为现在缺钱啊。”

    赵骏叹息了一声,说道:“法治精神的前提是有钱,没钱谈个屁的法治。流放海外,让他们开垦良田、矿山,从国外运回粮食、矿产赎罪,等大宋真正强盛起来,才能维护好法律秩序。”

    说到最后,赵骏又发出了一声长叹。

    在古代讲法治精神其实是件很离谱的事情,因为这个时代看似文明,实则依旧野蛮。

    皇帝、官员掌握生杀大权,想要弄死普通百姓,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甚至地方豪强、衙门里的下级吏员,都敢随意践踏法律,欺压底层小民,成为他们头顶上的一座大山。

    而且即便是赵骏带来法治,社会发展也跟不上。

    首先你建造监狱,就要大量财政支出,还要管犯人衣食住行。

    接着又得普及法律,进行教育普法工作。

    然后是监狱建立之后,总要有人看管,这又是一笔花销。

    大宋人口上亿,罪犯二三十万绝对有。在没有缝纫机的年代,劳动改造最多也就是种种菜,挖挖地。

    管理犯人的支出以及给予犯人的衣食住行就靠种地完全收不回成本。

    所以每一件事情,想要做好都不容易。

    杀人倒是一劳永逸,但不管怎么样,乱世重典也只能一时。

    毕竟小偷小摸,你总不能也砍了吧。

    因此赵骏想要像后世那样,依法治国,难如登天。

    但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做。

    就好像要发展海外,发展工业,发展国家,即便很难做到,也得向着这个方向前进。

    再艰难,亦要砥砺前行。

    至少设定一个正确的目标,才能让未来有一个明确的道路!

    这也是赵骏想要成立司法部的意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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