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温文尔雅性格随和的大宋皇帝这几日上朝的时候,都板着张脸。

    铁青的脸色扫视着每一臣子,像是在看仇人。

    也不知道是谁惹到官家了,余怒未消。有时甚至因为部堂一点小事就训斥尚书大臣,毫不留情。

    以至于朝臣汇报公务的时候,都加重了几分小心,连说话声音都低了许多。

    “陛下这是怎么了?发怒几日了,之前是因刑审院,今日是银台,都是一点不大的小错漏,至于发那么大火吗?”

    等早朝结束之后,官员们出了宫门,就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吕相深得圣心啊。你看范仲淹,堂堂权知开封府,被撸成秘书少监了。”

    “你的意思是陛下因为吕相的事情生气?”

    “那可不,要不然最近朝廷又没发什么大事,还不是吕相被弹劾的事情。”

    “好像是这个道理。”

    “肯定啊,吕相可是官家的帝师,岂能被范希文这厮轻易参倒?”

    “吕相不愧是吕相啊,两朝元老,屹立不倒呀。”

    众人感慨着。

    最近朝廷发生的大事就是吕夷简被弹劾的事情了。

    说来也怪。

    前几日范仲淹弹劾吕夷简,之后范仲淹的朋友们纷纷上书,追着吕夷简一顿弹劾。

    如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工部郎中吴遵路、馆阁校勘欧阳修、蔡襄、龙图阁直学士李紘、集贤校理王质等人,纷纷各抒己见,表达了对这件事的看法。

    反倒是权倾朝野的吕相几乎毫无动作,门下提拔的那么多侍御史、谏官没一个站出来帮吕相反驳,整个吕党安静得像是平静的湖水。

    唯有尹洙的朋友谏官高若讷叛变,替吕夷简斥责弹劾他的人。

    一时间朝堂出现了很多风言风语,不少人还以为堂堂宰相吕夷简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他真的要倒台了?

    结果才短短三天时间,范仲淹被左迁为秘书少监,换了龙图阁待制张逸权知开封府。

    范仲淹被撸下来之后,也安静了不少,每天宅在家里不出门,也不继续上书弹劾吕夷简,似乎是认命了一样,令人诧异不已。

    但这件事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似乎什么事都发生了,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以至于令很多人事后回过味来,不由得深深佩服。

    吕相不愧是吕相。

    任尔八方来袭,我自岿然不动。

    圣心在握。

    根本不用反击,就这样冷眼旁观,自有陛下出手相助。

    看来吕相的相位,依旧是稳如泰山啊!

    “希文公,你怎么回事?”

    汴京外城梁门大观巷范宅厅堂内,欧阳修对着范仲淹埋怨道:“上《百官图》的是你,要我们不弹劾吕夷简的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是啊希文,当初你跟我们说,吕夷简权倾朝野,任人唯亲,你决定弹劾他,即便被贬亦无所畏惧,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结果你先发难之后,又立即偃旗息鼓,这是为何?”

    “我就搞不明白了,纵使吕夷简位高权重,希文你之前一直是不畏强权的。怎么陛下召你进宫一趟,你就立即转变了想法?难道陛下还能威胁要杀了你不成?”

    “哼,陛下若敢开杀士大夫先河,恐怕连吕夷简都要劝说。何况希文也不惜死,只是我就不懂,希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范希文,你倒是说句话啊。”

    尹洙、余靖、吴遵路等人坐在太师椅上,茶水都来不及喝,都看着范仲淹,纷纷拍着桌子质问。

    太离谱了。

    是范仲淹要挑头弹劾吕夷简。

    他们这帮好朋友听说兄弟要做大事,当即撸起袖子一起上去干。

    结果转眼间挑头的兄弟就背叛了革命,偃旗息鼓了。

    这就好像小时候村子里有两帮孩子,两个领头的起了争执,当即呼朋唤友准备干架。

    等欧阳修他们抄起铁棍板凳冲过去要开干的时候,回头一看。

    好家伙,自家老大跑了。

    几个意思?

    耍他们玩是吧。

    今年才三十岁的欧阳修吹胡子瞪眼,像个战斗中的小公鸡似地看着范仲淹,颇有些他要是不给出个理由,今天就不走了的意思。

    只是坐在那里的范仲淹却有些神情有些恍惚,好像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几个朋友正生着气。

    “砰!”

    欧阳修那暴脾气,当时候就拍着桌子道:“希文公,你没有听到大家在说话?”

    这个声音一下子把范仲淹给惊醒过来。

    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几年后改革的事情,忽然才想起来,欧阳修他们都打上门来了,要他给个说法。

    现在看来还是得先安抚朋友。

    范仲淹就只好说道:“我们都误会吕夷简了,陛下带我去内殿,将当年废后之事和盘托出,说是他授意吕夷简为之,因而并不是吕夷简干预后宫,而是陛下为之。”

    “即便如此,他吕夷简权倾朝野,把持授官事宜也是真的吧。此事一直是你范希文最为反感之事,也因此做《百官图》而弹劾,怎么?”

    “是啊,这事你又该怎么解释?即便吕夷简没有干预后宫之事,现在满朝多出自他门下,难道就不是在操持朝政吗?”

    欧阳修、尹洙、余靖他们都是耿直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跟范仲淹玩在一起。

    如今范仲淹打退堂鼓,他们自然不乐意,纷纷出言。

    但范仲淹也有苦衷。

    他倒不是怕了吕夷简,而是赵祯显然打算保吕夷简,加上赵骏的话给吕夷简撑腰,他想从上层打倒吕夷简不太容易。

    另外就是庆历新政的事情。

    相比于搞垮吕夷简,范仲淹对于庆历新政显然更感兴趣。

    如果他一味在这件事上闹的话,那么在赵祯要死保吕夷简的关口与赵祯作对,同时也会加剧他与吕党之间的矛盾。

    吕党权倾朝野,如果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新政怎么做得下去呢?

    所以范仲淹必须考虑这方面的因素。

    不过吕夷简的事情他也不能就此罢休,范仲淹面对众人的逼问,沉声说道:“这些事情我自然清楚,一码归一码,吕夷简或许没有干预后宫,但他操持权势也是事实,只是现在陛下明摆着要保他,我觉得此事宜智取,不能强求。”

    “智取?”

    欧阳修问道:“如何智取?”

    范仲淹说道:“我最近认识一位高人,或许有办法,你们在家中等我消息,我明日去问问他。”

    “高人?”

    众人一头雾水,尹洙纳闷道:“有多高啊。”

    范仲淹笑道:“按照那位高人的意思,好几层楼那么高,比大宋所有智谋之士,都要厉害。”

    比大宋所有智谋之士,都要厉害?

    欧阳修忍不住说道:“希文公,你不会是被什么市井之徒给欺骗了吧。”

    “不是。”

    范仲淹摇摇头:“是陛下身边的高人,我现在只是被贬为集英殿修撰,能够依旧留在汴梁,就是那位高人发话了。否则的话,吕夷简圣眷正隆,我恐怕已经被贬往岭南。”

    “真有这样的高士?”

    众人惊诧。

    范仲淹说道:“诸位先回去,等明日我的消息。”

    “明日的话,也不是不能等。”

    “那按照希文的意思,我们现在还要不要继续上书弹劾吕夷简?”

    “先别动手吧,让希文明天给我们答复就是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

    范仲淹也道:“不错,这件事情我也要斟酌一番,看看如何能借助那位高人的力量打倒吕夷简。现在我大抵应该不会被贬,甚至可能会在未来几年内迁往西北知政陕西,若能在此之前打倒吕夷简,便也算是一件好事。”

    “真的?”

    欧阳修大喜道:“希文公要去知政陕西了?”

    “嗯。”

    范仲淹点点头:“现在陛下许我在那位高人身边,高人说再过几年,赵元昊必然称帝,然后攻打大宋以立国威。他说只有我才能抵挡住赵元昊的攻势,因而极力举荐我。若非我之前上书弹劾吕夷简,恐怕今年就已经去了。”

    “原来如此。”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点头。

    欧阳修于是说道:“好,那就先贺喜希文公,我们就先回去,等希文公明日消息。”

    “嗯。”

    范仲淹说道:“我送送你们。”

    当下他把几个好友安抚好,再送他们出门。

    等回来之后,范仲淹就自己一个人去了书房,开始思索起来。

    虽说赵骏的意思是吕夷简是个好官。

    但吕夷简把持朝政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立场上范仲淹与他天然相对,否则满朝皆是吕党,这还得了?

    只是皇帝现在死保吕夷简,赵骏也说历史上他弹劾之后就被贬去南方,要等到明年吕夷简和王曾内斗,两个宰相和两个副相才会双双被罢。

    现在赵骏说出来,王曾就可能不会再与吕夷简斗争,那么抗衡吕党的任务,自然在自己身上。

    那么,如何该打垮吕夷简呢?

    范仲淹坐在书桌后,轻轻敲击着桌案,深邃的目光看向右侧窗户,窗子打开着,院落池塘涟漪随风摆动。

    池塘清澈见底,金色的鲤鱼在塘里游来游去,岸边柳条垂下,落入了池中。

    唔.......

    范仲淹沉吟片刻,倏地笑了起来。

    既然这水不浑。

    那就让它浑一点,也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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