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明日科举!明日科举!

    明日渡口不得卸货!

    明日渡口不得卸货!”

    夏秋之交,正是田里收割的农忙季节。一个穿着皂吏黑袍的更夫,沿着运河敲锣。一边敲一边大喊。

    他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运河渡口处那些健步如飞的挑夫。

    这些人像是蚂蚁搬家一般,拼了命的搬运船上的各种货物。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

    就跟暴雨来临的前一刻,那些赶着抢收晾晒衣服的人一般。

    从粮食到布匹,甚至包括纸张、油墨、铜镜之类的物品。

    明天因为是科考的第一天,所以整个开封县城及周边,都实施戒严,不许漕船靠岸。

    科举跟卸货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没什么关系,互相不影响。

    但是吧,为了表达科举的庄严,而故意把运河的渡口“戒严”一天,是为了强调官府对科举的重视。

    有人在的地方,不一定需要有城墙。如今汴京城虽然还没形成,但一个又一个围绕着官衙而建的“集镇”,已经初具规模。

    不断有外地人来此讨生活。

    有商贾、有流民,甚至还有些在别处混不下去的前任官员。正在形成之中的汴京城,对他们张开了双臂,几乎是来者不拒。

    开封府衙及各类机构,都会对这些人进行分门别类的安置。

    人尽其用。

    开荒、挖漕渠、疏通运河,都需要人力。

    写写画画,教书做记录,也需要人。

    这天一大早,在运河北岸一個由竹竿和麻布张罗起来的小摊内,摆着几张桌子。

    店主提供粗劣的浊酒和卤制猪下水,给本地挑夫船夫,以及南来北往的旅客食用。

    汴州本地称其为“吃早酒”。

    汴州是食盐集散地,盐价也低,这让一系列需要大量食盐腌制的卤菜、泡菜大行其道。

    外地人不见得吃得习惯,却是挑夫和船夫们的最爱。

    这些东西好吃便宜实惠,主要是吃完以后,一身湿气便能散去,身体舒展过瘾了,正好开工活力满满。

    在这个摊子的角落里,有个穿着白色麻布衣的中年人,约三十多岁,正不动声色,自顾自的吃酒。

    酸涩的浊酒,让他一阵阵的皱眉,滋味难言美妙。而那一碟卖相看起来相当粗犷的猪下水,虽然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但他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夹一筷子。

    和周围那些大快朵颐的挑夫们比起来,此人明显是个异类。

    联想到明日就是科举第一日,此人的身份,倒也不难猜测。

    “这位兄台,你我拼个桌如何?”

    身边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此人皮肤小麦色,看上去很有活力,明显比自己要年轻一些。

    李勉做了个请的手势,客套说道:“鄙人李勉,请随意。”

    “在下卢成轨,是来汴州科举的。兄台来汴州,应该也是为了参加科举而来的吧。”

    卢成轨一屁股坐到方桌侧面,不以为意的说道。

    嗯?

    李勉稍稍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注意隐藏身份了。

    甚至连吃饭,都是选的贩夫走卒常去的早酒摊,为什么此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目的呢?

    似乎察觉到了李勉的诧异,卢成轨指了指李勉身上的衣服,意有所指道:

    “我从前就当过贼曹尉,只不过当今有好几个天子,汴州这个,不认我的官罢了。

    兄台的袍子看似朴素,实则这种透气的麻布,乃是大名鼎鼎的楚麻,只有夔州有产出。

    比普通丝绸还要贵几倍,又岂是贩夫走卒们穿得起的?

    兄台出身必定富贵,又故意低调,如果不是为了科举,某想不出还能为了什么。”

    卢成轨哈哈大笑道,他也叫了一壶浊酒,一碟猪下水,和李勉拼桌。

    “汴州这个天子,兄台以为如何?”

    李勉不动声色问道。

    “傀儡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当今天下那几个天子,又有谁不是傀儡呢?”

    卢成轨轻叹一声,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头,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好吧,他说的也确实是那么回事。

    哪怕是襄阳的李璬,也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没办法对麾下兵马如臂指使。指望李璬能横扫天下,实在是有些高估他的能力了。

    “兄台目光如炬,心细如丝。想来当个大县的县尉完全没什么问题,何以要来汴州参加科举呢?

    去投荆襄的颜真卿亦可,当官甚至是当大官,应该是不难的。”

    李勉故意出言试探道。

    “李兄这就不厚道了,你为什么来汴州,难道自己心里不明白么?

    你为什么而来,卢某就为什么而来。

    考上考不上,卢某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但观察一下科举是不是公正,便能知道汴州这个朝廷可以走多远。

    只此一次试探,便可知未来十年的世道变化,为什么不来此观摩一番呢?”

    卢成轨微笑说道。这番话可谓是鞭辟入里。

    李勉微微点头,心中暗道:果然,世间还是聪明人多。面对同样的现象,大家多半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去做同样的应对。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披着皮甲的军官向他们走来,对二人抱拳说道:“官家有请,邀请二位上船吃酒。”

    “官家?”

    对于这个称谓,李勉与卢成轨都感觉异常陌生。以前的朝代有没有官家,二人不知道。但是大唐肯定是没有官家的。

    “医者称医家,农夫称农家,打仗的是兵家,做官自然有官家。也就是官当得最大的那个。”

    这位军官耐心解释道。

    李勉与卢成轨二人立刻面色严肃了起来,甚至有些拘谨。

    再也不复刚才的随意。

    官家什么的,听起来确实比什么右相,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要“弱势”一些。

    但是,无论顶着什么官职,都不能忽略拥有官职的那个人本身啊!

    所谓“官家”,便是方清!

    割据河南与胶东,汴州的真正统治者!

    据李勉二人所知的,这个割据政权的所有事务,几乎都在方清的掌控之中。没错,是几乎所有的大事,都要过他的手!

    不过官家这个词倒是有点不伦不类。

    据三国时《蒋济万机论》所述:“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皇帝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

    但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没什么人当回事。

    东汉末年的时候,“官家”是指代朝廷的。

    而西晋的时候,后赵太子石邃就曾称其父石虎为“官家”,但区区石虎,你懂的。

    到了东晋的时候,“官家”变成了指代某些门阀世家的大官,比如王导、谢安之流,烂大街了属于是。

    就更不是皇帝了。

    方清的想法,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二人啥也没说,跟在那位军官身后,上了停泊在运河边上的一艘大楼船。

    “二位请坐,不必拘谨。本官此番只为请二位考生吃酒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一见李勉与卢成轨二人进了船舱,方重勇微笑说道,命令身边的江无烟给他们倒酒。

    这两人都是目不斜视,哪怕江无烟的身材极为火辣,眼中又是含情脉脉的,他们也装作视而不见。

    方重勇说“没别的意思”,那就是专门考校二人。

    也确实“没别的意思”。

    “你们二人有没有行卷?”

    方重勇好奇问道。

    李勉与卢成轨二人一听,顿时愣住了。

    不是说行卷算作弊,直接取消考试资格的么?

    “我等确实未有行卷。”

    沉思数秒,李勉等人实话实说道。

    “本官提前给你们加考一场,出两道题,只要能答出来其中任何一道,让本官满意,就给你们行个方便。”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

    “请官家出题!”

    这两人,其实都是以前当过官的,对于方清抛来的橄榄枝,完全没有什么扭捏的!

    方重勇拍了拍巴掌,江无烟便将早就通过雕版印刷好的试卷,分别交给李勉与卢成轨二人。并为他们准备笔墨。

    现场答题!就在此时此地!

    二人看向卷子,只见上面写了两道题。

    第一题:

    有一次,有个赶路的人,在路旁的枕石上睡着了。天快黑时醒来一看,他口袋中的一千文钱不知被谁偷走了。

    这里不远处有个村落,其他城镇离得非常远,天色已晚所以盗贼一定还在村落里。如果你是本县县令,该如何找到盗贼。

    注:坚信盗贼外逃的,一律视为判错。

    第二题:

    如果伱是吐蕃赞普,你要如何进犯大唐。简要谈一谈发动战争的时间,进攻的地点及路线,以及需要达到的目标,还有怎样结束战争。

    两道题,都是不同凡响,而且不走常规路子。

    李勉与卢成轨二人看傻眼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卷子居然连诗文都不考!

    “这两题都是开卷,如果需要什么书籍和地图,本官让人直接送过来。”

    方重勇温言笑道。

    “不必不必。”

    李勉与卢成轨连忙摆手,抓紧时间做题。

    “那本官就失陪一下了,你们继续。”

    方重勇对李勉他们招呼了一声,随即领着江无烟来到楼船顶上。

    “这二人如何?”

    方重勇直接开口询问道,也不废话。

    “这两人心性沉稳,果然是从前就当过官的人。如果学问没问题,可以录用。

    尤其是这个李勉,他是宗室子弟,郑惠王李元懿曾孙,岐州刺史李择言之子。

    至于这个卢成轨更不简单,他曾经就是开封县的贼曹尉。当然了,那是在阿郎还未到汴州的时候。”

    江无烟私下里调查了很多事情,当李勉与卢成轨来汴州报名科举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挂了号”的人。

    类似这样的前任官员,方重勇派出李筌、张通儒、严庄,这三人加自己一共四组,分头做背景调查。

    只要是感觉不合适的,立场敌对的,便可以直接取消科举资格。

    “女儿格外不像你,你说妾身该如何解释,我没有在外面偷人?”

    江无烟抚摸着方重勇的大手,语气幽怨的揶揄道。

    “我信你,所以你不需要对别人解释。”

    方重勇紧握她的小手说道,那只手依旧虎口满是老茧,一点也没变嫩。

    “我当初就是被你这样迷得晕头转向的。

    你说,临走那天夜里,我怎么就没力气推开你呢,被你一次又一次的弄得全身要散架。还好没人看见我跟个荡妇一样,要不然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回去以后阿娜耶就说我有了,我说不可能,她说我真的有了。

    有就有了吧,女人总是要生孩子的,结果后面老娘那叫一个疼啊。

    这孽种还没生出来就讨债,家中别的娘子,孩子都是头先出来,她却是脚先出来。要不是关键时刻阿娜耶救了命,你现在都要去给我上坟。

    我这辈子都被你给毁了,唉!”

    江无烟忍不住一阵抱怨,将身体倚靠在方重勇身上。

    这话方重勇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抱怨那一夜是江无烟自己很主动吧?

    他只好岔开话题问道:

    “你家那边,村子里的人都接来了么?”

    方重勇看上去挺关切的。

    “人已经接到并且安顿在亳州。如今幽州已经乱起来,他们在那边完全待不下去了。

    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反叛,占据了平卢,两边斗得正欢,到处在抓壮丁充军呢!

    他们不走就要充军。”

    江无烟长叹一声,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差了。

    短短数年,变化之大,用沧海桑田来形容也不为过。

    “对了,王娘子说,大贞惠最好是改个名。话说,这小娘子真的姓大么?有这种奇怪的姓氏?”

    江无烟忽然问了个心中疑惑很久的问题。

    王韫秀因为身体还没恢复,要过段时间才能到汴州。不过大贞惠的事情,她已然知道了。

    “确实姓大,王娘子是觉得她是家中大妇,结果现在有个妾室也姓大,所以感觉很尴尬,搞不清谁才是大妇,对么?”

    方重勇一脸无奈问道。

    这种就类似一个公司里面有高薪请的顾问,也有个小职员本名就叫“顾问”一样。碰面喊名字会挺尴尬的。

    “是啊,因为妾身平日里说话没什么顾忌,脸皮也厚。所以王娘子托妾身问问,大贞惠究竟改什么名字比较好。

    你来决定。”

    江无烟面色严肃的说道,收起了刚才的笑脸。对于王蕴秀交待的事情,她还是很上心的。

    这是也是江无烟的生存之道。

    有杀人的能力但是不用,有迷人的美色但是不争,一切都是以活下去为前提。当初是王蕴秀力主留下她的,所以她也是投桃报李。

    出身较低的妾室,生活永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比如说一个妾室改名,居然要男主人取名,表面上看是社会上约定俗成(比如说白居易就喜欢给他的家妓团起艺术名),但这其实是封建专制制度下,权贵们展现自己统治力的一种方式。

    哪怕是王韫秀,也无意去挑战方重勇的权威。

    换言之,无论是貌美妾室风姿绰约也好,世家女地位尊贵也罢,她们都是依附于权贵的,无法独自存在。

    她们就没有真正的人身自由,也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贵不可言。

    “行,我当面问问大贞惠。”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王韫秀可谓是非常尊重封建妇德的女子了,说是顶级贤内助也不为过。所以方重勇也明白,自己那套离经叛道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告诉她了。

    即便说了,也不过是增加对方的烦恼而已。

    毕竟,王忠嗣从小就是这么教育自己女儿的。嫁夫要从夫,要同心同德,保住丈夫的富贵,以家族为单位,摄取权力、财富、地位、人脉。并以此为原则,管理家庭。

    比如说,对方重勇事业有帮助的女人,那就可以留下,不能因为耍小性子而影响男人的事业。

    但对自家男人事业没有帮助的骚货,就只是扰乱家庭的负担,必须坚决处理掉。

    方重勇明白,王韫秀的世界观已经形成,无法再改变。她对现在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夫君也很满意,就不必再瞎折腾了。

    想到这些,方重勇轻叹一声。

    “你不会在想,让我今晚侍寝吧?”

    江无烟说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看着方重勇。

    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渴望,还有显而易见的隐忍。

    “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方重勇轻轻摆手说道。心中暗想:只怕今夜会有一场激烈的战斗啊。

    “说个屁!老娘才不伺候你!谁稀罕谁是狗!”

    江无烟扭头气鼓鼓的走了!噔噔噔的下了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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