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休的话不多,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很多。李宝臣只是隐隐感觉不对,但李史鱼显然是听出来了源休的言外之意。

    李宝臣与李史鱼二人商议出兵凤翔也就是两天前的事情,出兵所需的辎重和粮秣还在准备之中。没想到在凤翔府的李怀光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控鹤军对于长安是有监视的,是知道李宝臣麾下部曲动向的!类似的事情,当真是细思极恐。

    会是李怀光的斥候么?

    有这个可能性,但很小,小到几乎不可能。

    更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就是源休口中的“其他人”。这些人扎根长安起码百余年,触角遍布整个长安,包括皇宫在内,都有他们的人在。

    这些人想知道李宝臣部曲的动向,实在是不要太简单了。

    源休此番来长安,表面上看是来讲和,实际上则是隐隐威胁李宝臣,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两虎相斗,一死一伤,谁会得利呢?

    很难说,因为现在藏在暗处的大鱼还没有冒头,谁是“渔翁”也未可知。

    但不管怎么说吧,最后得利之人,肯定不包括李宝臣和他麾下的嫡系部曲。

    源休便是代表李怀光前来,跟李宝臣痛陈利害的。

    咱们别斗了,免得让“渔翁”得利。

    不得不说,就这么几句话,李宝臣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过去一段时间以来说不通的许多事情,听源休这么一说,反倒是恍然大悟。

    李史鱼颇有才干,但可惜他不是关中本地人,不是那个权贵圈子里面的玩家,所以对于“天龙人”的游戏规则,也不甚明了。

    强如方有德,不在关中的圈子以内,他就没办法干涉中枢的政治,没办法接触到权力的核心。所依赖的只有手中的刀。

    关中,就是“天龙人”的关中,谁要想办事,就得按他们的规矩来!

    很显然,李怀光和李宝臣,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这个圈子以外的人,不被“天龙人”所接纳。哪怕李宝臣娶了李琩的妹妹,也依旧无法改变这种现状。

    源休一席话,仿佛醍醐灌顶,让李宝臣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深陷泥潭了。

    比起那些眼高于顶的关中“天龙人”,李怀光和控鹤军,才是可以团结和利用的对象,以及潜在的“盟友”。

    因为他们都是外来户!

    “那你有什么提议?”

    李宝臣沉声问道。

    “控鹤军,不想与大帅为敌,甚至可以为大帅办事。

    我们不会在凤翔府停留屯守,而是想去蒲州,在蒲州以东落户。

    至于蒲州城,大帅安排麾下嫡系部曲驻守即可,我们不管。”

    源休慢悠悠的说道。

    显然,这个条件开得不错,很有诚意。等于是控鹤军打算离开关中另谋生路了。

    只不过嘛,事情肯定也不会如源休说的那么简单,因为李宝臣也得拿出让对方满意的条件,彼此间才能达成协议。

    “你们是想要蒲州的粮秣?”

    李史鱼回过味来了,控鹤军肯作出这么大让步,必定是有所图谋的。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让对方动心了。

    “正是,我们需要粮秣,但是我们也愿意为李大帅守关中去河东出入口,大帅以为如何呢?”

    源休一脸自信的说道,他早就算计过,李宝臣不可能不同意这个条件。他将怀里的一封书信,递给了李史鱼。

    这封信,就是杀手锏!

    “事关重大,我们需要考虑一下。”

    李史鱼摆了摆手,对李宝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

    “那是自然,鄙人告辞,明日这个时候,会再来兴庆宫。”

    源休干脆利落的对李宝臣抱拳行礼,随即飘然而去,十分潇洒干脆。

    等他走后,李宝臣这才看向李史鱼询问道:“信中写了什么?”

    李史鱼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面露古怪之色。

    “说了什么?”

    李宝臣有些着急了!

    “李怀光说,有些大帅不方便杀的人,他们可以帮忙杀,假扮盗匪就行。”

    李史鱼将信递给李宝臣,有些感慨的补充道:“看来,控鹤军是真的挺有诚意啊,连这种口都开了。”

    一个人,或者一支军队,需要对外人展现他的价值,这样才有资格矗立于人世间。

    李怀光和控鹤军已经向李宝臣展现了自己的价值。

    现在的控鹤军,就是一把异常锋利的妖刀!

    李怀光和源休,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我们很能打,但对你们没有敌意。所以你应该静下心来想一想,谁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

    现在李宝臣和李史鱼也发现,他们所面临的情况,确实如源休所说。

    反正之前控鹤军来长安,已经是把关中的“天龙人”得罪死了,再也没有联手的可能。所以对于李怀光来说,反正之前就已经杀过,现在再杀,也没什么稀奇的。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当手中沾满鲜血后,已经不在乎杀多少人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李怀光这封信有点疯狂,但同样是丘八出身的李宝臣,却是很能理解这种想法。

    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把事情做了,就不必再去回头跟别人打好关系。

    “你觉得如何?”

    李宝臣显然是很动心,不过他更看重李史鱼的判断。

    “凤翔府挨着长安,有控鹤军这支强军在侧,大帅睡觉都不安稳。

    若是按源休的说法,虽然不能将控鹤军剿灭,但总算是将瘟神请出了关中,简直善莫大焉。

    这么做对大帅绝对是有利的。

    如果李怀光所承诺的事情是真的,那也不妨让他们去做一做。”

    李史鱼给出了自己的判断,那便是可以选择跟控鹤军“合作”,起码是“有限合作”。

    既然对方不打算留在关中,那一切都可以商量。

    当然了,很多条件源休没说,但肯定还是要办的。

    比如说,名称已经烂大街的控鹤军,要不要给他们一个新番号?

    那肯定是要给的。

    新朝廷承不承认他们的存在,要不要提供粮饷?

    那肯定是要承认其正规军的番号,至于粮饷嘛,多多少少,朝廷都要给一点。

    远离关中,然后洗白,这些条件,源休都没有提,但李宝臣肯定要承诺并且落实。

    控鹤军开出来的条件都很实在:你嫌我在旁边碍事,那我走。你嫌弃有天龙人碍事,那我帮你杀。

    反倒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关中勋贵们,有点摸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草拟一份名单出来,就是那些看本帅不顺眼,暗地里变着法子搞事情的人。

    然后把这份名单,交给李怀光,让他们先处理一部分。

    以展现一下诚意如何。本帅看到了诚意,就会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李史鱼在心中默默的吐槽了一句。

    事实上,现在宝臣大帅就在困境之中,空有强大军力却用不上,又不方便学河阴之变那样来一波大的。既然跟关中的勋贵们没办法“精诚合作”,那不如借李怀光的手消灭掉一部分刺头!

    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

    “大帅,可以一试。总之,到时候都推到李怀光跟控鹤军身上就行,他们现在也是债多不压身。”

    李史鱼冷笑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本帅早就看那些长安勋贵们不顺眼了!关中各地大大小小的盗匪团伙,多半都跟他们有联系,还真当本帅是吃素的!”

    李宝臣咬牙切齿,猛锤了一下桌案。

    ……

    夜已深,大贞惠正在开封城内的汴州府衙书房内,收拾桌面上的文案。

    此刻方重勇还在大堂内跟众将商议军改的细节,并不在这里。

    反正都是些听不懂的,像什么成立军屯农庄啊,士兵家庭抚恤帮扶啊之类的东西。大贞惠悄悄偷听了一点,觉得不能理解,索性也就没兴趣了。

    “劳动价值论?”

    大贞惠被桌案上一张纸给吸引了,标题就是如此不凡。

    “物品的有用性,使物品拥有了使用价值,使用价值是构成财富的物质依托。

    换言之,唯有有用的东西,才是财富。

    而所有财富皆是来自于土地、山川、河流、大海等有主或无主之地。

    同时使用价值又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同时也是财富的源泉。

    换言之,一件可以使用的物品到底值不值钱,要看生产它所需要的劳力多寡。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二者缺一不可。

    ……”

    有点意思!

    大贞惠随意翻了翻,又翻到了一张更“生猛”的。

    “封建地主是土地的经营者,通过榨取地租的形式,剥削佃户。所有的地租,都来自佃户的劳动,没有佃户的土地,不会产生任何财富。

    封建地主是寄生在佃户身上的可耻寄生虫。

    而依附于封建地主的贵女,以各类妃嫔妾室为代表,她们则是连管理田产的活动也不参与。她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取悦身为皇帝为代表的封建地主,以生下子嗣为最终目的。

    她们乃是寄生在寄生虫身上的寄生虫。

    但社会底层的妇女,则是会受到封建地主与底层男性的双重压迫。同为女性,命运却大不相同,这是由于她们所处社会阶层所造成的,与本性善恶无关。

    ……”

    原来我是寄生在寄生虫身上的寄生虫?

    大贞惠先是感觉异常气愤,但仔细想想,又感觉方重勇写的这些话不无道理。

    或者说,这些话实在是太有道理,直刺内心,以至于她都不敢再看下去了。

    “君主统治天下等级森严,如同山岳,上少下多。

    上者劳人,下者劳力。治人者寡,治于人者众。

    即所谓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庶人之下,还有奴仆,不外如是。

    天下人无论何等身份,都必须按照自己的身份,区分开尊卑、亲疏、上下、贵贱、男女,必须各守其分,不得僭越,更不许犯上作乱。

    此为礼,杀人不见血。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

    教训正俗,非礼不备;

    分争辩讼,非礼不决;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

    宦学事师,非礼不亲;

    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

    祷祠祭祀,供给神鬼,非礼不诚不庄。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礼仪在兵戈之前。

    以封建帝王为首的统治者,大肆宣传君权神授,宣传自身权力受命于天,为自己心安理得剥削百姓提供依据。

    文人墨客们,为其摇旗呐喊。

    ……”

    大贞惠越看越是感觉后背发凉。

    这些话,如果是别人写的,她完全可以理解。对现状不满的人,在纸上号丧两嗓子,完全是人之常情。

    然而,方重勇的目标是……当皇帝啊!虽然他自己嘴上没说,外人也都不说,但是大贞惠可以明白无误的感知到这一点。

    反正,这件事在很多人眼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一个以当皇帝为人生目标的人,怎么能写这样的话,痛骂皇帝不是东西,自己拆自己的台呢?

    大贞慧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方重勇写的这些倒是……仔细想想,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大贞惠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越想越是觉得方重勇思想深邃,笔锋如刀一针见血。

    “写得怎么样?”

    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

    大贞惠吓得将手中书稿丢到桌案上,连忙站起身往后退,连连退了好几步之后,却是退到了方重勇怀里。

    “妾身不是故意看的!阿郎千万不要生气,千万别生气……”

    大贞惠挣脱出对方的怀抱,退到一旁,伏跪于地,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都骂你是米虫,你还不生气,涵养真是太好了。”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将大贞慧扶了起来。

    “阿郎写这些……会让人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大贞惠忍不住说道。

    这些道理不难懂,而写这些话的那个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最起码大贞惠是没看出来的。

    “你不懂的。

    奴隶的愿望如果只是要成为奴隶主,那就太可悲了。”

    方重勇摆了摆手,懒得解释。

    “阿郎是不是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东西了?”

    大贞惠壮着胆子问道。

    诶?

    方重勇一愣,有些意外的看了大贞惠一眼,没想到对方居然能看出来一点“小心思”。

    大贞慧抽出一张书稿,指了指上面的落款。只见写的并不是方重勇,而是“兰陵笑笑生”!

    这年头写书用“笔名”,以“××居士”“××公”“××生”落款的人,已经是车载斗量。所以大贞惠觉得方重勇起个“兰陵笑笑生”的笔名,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著书立说嘛,人生的追求之一,特别是对于“文化人”而言更是如此。大贞惠很清楚,别看方重勇看上去是个武夫的模样,其实文化水平特别高!思想特别有深度!

    “我只是担心,将来世人忘记我曾经来过。”

    方重勇突然说了一句很是伤感的话。

    “将来的帝王将相给百姓们建医馆、盖学堂,给佃户们均田薄税。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曾经来过。”

    看到大贞惠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方重勇又补充了一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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