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养尊处优,已经年近七旬的老头,怎么跑得比魁梧壮实的丘八还要快?

    哪怕这些丘八都披甲,也不至于追不上啊!

    追着追着,张光晟逐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可是现在他们这不到一千人的队伍,正朝着那个穿龙袍的人追去,将沿路的敌军都杀散了。

    哪怕张光晟叫停,大队人马也没法停下来了。

    “李隆基”沿着渭水河畔,向东面疯跑。一大群丘八点着火把在后面追,那场面真是滑稽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正当追击难舍难分之时,“李隆基”似乎运气不太好,被河滩上的一块石头给绊倒了!

    张光晟大喜过望,连忙一个健步率先扑了上去,将“李隆基”狠狠压在身下,不让他动弹。

    “太上皇,您可是真会跑,让我们一顿好追啊!”

    他嘿嘿冷笑道,将身下的“李隆基”扶起来,扳过身一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怎么是你?”

    张光晟一脸惊恐的反问道。

    摔得鼻青脸肿的高力士傲然一笑,环顾众人道:“不必多言,杀了某便是。想抓圣人,做梦去吧!”

    看他自信的样子,张光晟就知道大事不妙。

    很快,跑在后面的颜真卿也气喘吁吁的走上前来,一看见穿着龙袍的高力士,心中就暗叫不好!

    他和张光晟都中了基哥的金蝉脱壳之计!这回完蛋了!

    “快,快去御帐那边找,一定可以找到,太上皇跑不远的!”

    张光晟焦急的大喊了一句,他很明白,现在他们就是在跟时间赛跑。

    如果在李光弼等人回来前抓到基哥,这一局就赢了。

    反之,大家都洗洗睡吧。黄泉路上一起走,一点也不孤单。

    然而,他们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很快便从西面传来了喊杀声,并且声音越来越近!

    这是张伯仪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带队回来护驾了!

    张光晟心中暗骂对方愚忠,却也是毫无办法。

    现在两边打一架,张光晟一点胜算也没有。

    忽然,他灵机一动,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服,把他拉到自己跟前,然后下令部曲结成圆阵自守。

    事实上,现在麾下那些丘八们都吓得不轻,脑子里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抓太上皇抓了个假的,已经让他们心如死灰。

    他们这些金吾卫、千牛卫出身的人,很多都是见过高力士的,早就认出这个穿龙袍的不是基哥了。

    张光晟下令结阵,这些人连忙条件反射一般的围成一个圈。随后,张伯仪的人马立刻冲上前来,将张光晟与颜真卿,以及他们所率领的,这么大几百不到一千的队伍团团围住。

    “谁敢动,某就杀了太上皇!”

    张光晟将横刀架在高力士脖子上高喊道。

    隔得有点远,光线也不好,张伯仪只能看到那件醒目的龙袍,却看不清高力士的脸。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基哥到底是不是被张光晟抓了,想下令又有些投鼠忌器!这种场合一旦下达了错误命令,轻则丢命,重则全族丢命。

    “不要听他胡说,朕就在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伯仪身边的队伍里面,钻出来一个老头。张伯仪定睛一看,这位才是真正的李隆基。

    那对面被抓的人是谁呢?

    张伯仪一时间有些迷糊,但看到基哥面色威严气度不凡,心中顿时了然,这一位绝对是真的,另外一位,大概是假的。很可能就是高力士。

    “昏君,高力士乃是你最重要的爪牙,不亚于你的双手双腿。

    我们杀不了你,但杀他泄愤也是一样的。”

    张光晟对着基哥大喊了一句。

    他这番表现看似鲁莽,实则精打细算过,完美拿捏了基哥的心思。

    果不其然,基哥面色数变,最后还是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你们都是被太子给迷惑了,不得不效忠于他。朕现在赦免你们,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不予追究。放了高力士吧!”

    他刚刚说完,张光晟就大喊道:“请太上皇立下誓言!”

    基哥微微点头道:“朕对天立誓,赦免这里所有人的罪行,不予追究。如有违背,朕不得好死,大唐倾覆亡国!”

    如此恶毒的誓言都敢发,基哥也真是个狠人。

    张光晟麾下那些丘八们都将横刀入鞘,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高力士也被释放,没有被人砍手砍脚之类的对待。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放松下来的时候,基哥却对张伯仪下令道:“张光晟、颜真卿二人,此刻对朕心有怨恨,妄图行刺朕。将他们二人拿下,其余人等皆不过问。”

    发誓还可以这样的么?

    张伯仪一愣,被基哥的无耻下流给惊呆了。

    基哥发誓是说,之前的罪责可以既往不咎,但没说现在看你们不顺眼就不能收拾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按个由头,拿下几个人,没人会阻拦的!

    果不其然,张伯仪身边的亲兵走上前去,将张光晟与颜真卿二人五花大绑,他们身后的那些什么金吾卫,千牛卫等南衙禁军出身的丘八,都当做什么事没发生一般,在一旁冷眼旁观。

    似乎完全没有插手其中的打算。

    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张光晟百无聊赖的任由着张伯仪麾下亲兵将其捆绑,而颜真卿则是难以置信的看着基哥,他真不敢相信,一个皇帝居然可以无耻到这样的程度。

    当着众人的面出尔反尔,玩文字游戏!

    “张光晟,你曾经是朕的心腹,朕也对你委以重任。

    朕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反?你为什么要对朕动刀?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基哥看着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不能起身,被五花大绑的张光晟,冷声质问道。

    按理说,张光晟就算在李琩手下当差,也不该是积极出手的那个人啊!

    基哥不明白为什么张光晟要那么积极的为李琩出力。

    听到这番话,本来面色还算平静的张光晟,却被彻底激怒了。

    “老杂毛,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张光晟忽然露出狰狞的神色,面对基哥破口大骂道!

    这等粗鄙之言,听得周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基哥顿时气得面色涨红,全身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见这狗皇帝不吭声,张光晟似乎更生气了。

    他继续骂道:

    “心腹?器重?老贼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我他妈的在长安饭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你跟我说器重?

    金吾卫中郎将这破官职,老子一当就是五年,一个月就只有十贯钱,喝酒都不够!

    秋收后发的那点米,卖掉又换不了几个钱,过年都买不起年货烧不起炭!

    长安寸土寸金,衣食住行、玩乐应酬都要花钱,你那点俸禄够个屁啊!

    要不是一直有人接济,老子早就饿死街头了!”

    听到这话,身旁一众西军将士皆是默然。他们很多人都是感同身受,虽然地点是凉州而不是长安,但效果是雷同的。

    其实,大唐官员的俸禄本身并不高,而且俸禄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也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

    大部分官员都是贵族、士族,都有出身,有家族,有田产,有庞大的关系网。甚至有依附于他们家的大商人,可以定期输送财帛。

    这些人的官职,可以给他们所在家族带来庞大的经济利益。

    所以压根就犯不着去争那点俸禄,这点钱在长安连喝酒都不够!

    而能不能做官,能做什么样的官,官职可以带来什么好处,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然而世事无绝对。

    大唐也有如张光晟这种只当官,也只能拿俸禄的官员。他们没有家族可以依靠,也没有余力去钻营关系网。

    日子自然是过得紧巴巴的。

    事实上,张光晟每个月都缺钱用,是方重勇委托王韫秀一直在接济他。不罩着兄弟,别人凭什么叫你叫大哥?

    此时此刻,张光晟越说越上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倒苦水,目视基哥骂道:

    “别人五年都升军使了,老子五年还抱着个金吾卫左中郎将,进不能进,退不让退。

    手下五百人,整日巡街没鸟事,连个营主都不如!

    要战功没仗打,要赏赐又不给,要俸禄就那么点,平日里在长安城内,哪一路权贵谁都得罪不起,过得跟龟孙一样!

    老杂毛,这就是你说的器重?老子以前对你忠心耿耿,你这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看得出来,张光晟对基哥怨气极大!

    他并不是脑后有反骨的人,而是待遇一直这样,又完全看不到希望,没反骨也要长出反骨来了。

    如张光晟这般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除了用刀子证明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呢?

    要么杀敌人,要么杀上司,不然谁肯听他说话?

    基哥,包括那些关系网发达的关中豪门,向来是眼高手低,哪里顾得上张光晟这种小杂鱼!他们随便甩手就是几百贯,钱拿在身上都嫌臭,张嘴就是“到府上自取”。

    别看张光晟说的这些都是权贵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落到某个人头上,足以把那个人给压死。张光晟忍了这么多年才爆发,当真是对得起基哥了。

    “死有余辜!”

    基哥羞怒的丢出四个字,自知理亏的他,不敢跟张光晟对视,于是转而看向颜真卿质问道:“颜相公,你是朕提拔的宰相,你们颜家在长安落地生根,也是我李家宗室维护和赏识。你已经贵为宰相,何以要逆天而行,对朕不忠?”

    如果说张光晟是一直得不到提拔重用,连饭都吃不起而心生怨恨,算是情有可原的话,那颜真卿就太不应该了。

    他可是基哥提拔起来的宰相啊。

    没有基哥提拔,他什么都不是!

    基哥自认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颜真卿的事情。

    “太上皇,如今大唐山河破碎,都是拜你所赐。

    逆天而行的是你,而非颜某!

    颜某始终都忠于大唐。

    对于太上皇的质问,颜某无话可说。”

    颜真卿面色平静的与基哥对视,眼神坦然从容,看不到任何愧疚之心。

    “押下去,待攻破长安后,将这二人在皇城朱雀门前斩首,首级挂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基哥冷冷的对张伯仪交待了一句,转身便走。

    他似乎原谅了金吾卫、千牛卫等南衙禁军的士卒。但将来会不会秋后算账,便只有天知道了。

    在场众将士都感觉这老皇帝心眼小不大气,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跟着他一路。

    ……

    这年夏末,宰相颜真卿与金吾卫大将军张光晟,领兵两万多,在渭南县一带阻击基哥带领的西军六万人。

    然而,在西军主将李光弼的精湛指挥下,颜真卿临时拼凑起来的部曲,先是被恐吓企图逃亡,后又在逃亡路上被伏击,被分割包围,又被高仙芝麾下骑兵一路追赶到长安城下。

    一百人里面,就连一个跑回来的都没有。只有极少数运气逆天的气运之子,才得以回到长安,逢人便说西军如何骁勇善战,如何不可匹敌。

    长安城内顿时人心惶惶。有人想外逃,有人又觉得无处可去,也舍不得长安的田宅房产。

    前方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李琩耳中。

    这天,在得知高仙芝的部曲已经屯扎灞桥,似乎是在等李光弼的人马与之汇合后,大明宫紫宸殿内办公的李琩也有些坐不住了。

    现在已经火烧眉毛,再不跑路,那就跑不掉了!

    李琩还有些犹豫不决,但程元振,以及长安城内的某些拥戴李琩的官员,却已经是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只要李琩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立刻撒腿狂奔,绝对不带停的那种。

    只可惜,李琩不想就这样窝囊的走掉。

    正当他与群臣争执不休的时候,方有德麾下大将李嘉庆,带着十几个一身戎装的亲兵走进大殿。他径直来到李琩面对,抱拳行礼道:“陛下,方大帅请您去陇州避难。打败西军,还政陛下于长安的事情,他自有办法,请陛下勿虑。”

    “这个……”

    李琩刚想说什么,李嘉庆对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队伍里走出两个丘八,带着李琩和程元振就从大殿后堂走去,似乎是打算出大明宫北门离开。

    李琩身旁的那些官员也想跟上,却是被李嘉庆带人给拦下来了。

    他们这一众丘八立刻拔出横刀,对紫宸殿内的这些大臣们低声怒吼道:“你们跟着陛下作甚,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不管,但要是敢去陇州,西军不杀你们,方大帅先砍了你们这些人祭旗!”

    说完,也不顾大殿内已经吓傻的群臣,李嘉庆就带着十几个亲兵扬长而去!

    方有德的局已经布好了,该办的事情办完,没必要听这些脑满肠肥的权贵们呻吟哀嚎。

    李嘉庆一边走一边冷笑。

    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就让那个老皇帝来折腾他们吧。

    他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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