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尹子奇啊?”

    贝州府衙大堂内,方重勇从上到下打量着尹子奇,一脸好奇问道。

    言语中颇有轻佻之意。

    方重勇麾下众将,跟在他身后,都在心中暗道:这位终于不是“夏洛”了。

    他们憋住笑,把目光偏向别处,不去看尹子奇。

    此刻这位河北叛军将领还未换衣服,身上都是血污,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低着头不敢看方重勇,抱拳行礼道:“鄙人便是尹子奇。”

    见此人似乎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没有“跪舔”自己,方重勇微微皱眉道:

    “哦,这不对上了嘛,本节帅知道你。

    当初在汲县,南霁云带着不到五百团结兵,就把统帅两万人兵马的你给打败了。

    本节帅听元结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不太相信,以为是他是在谎报战功。

    但从昨日战况看,他们应该是没有说谎。

    若是提前知道是你在守贝州,那本节帅就不必花那么多心思运筹帷幄了。”

    方重勇故作随意的摆了摆手。

    呃,这话槽点颇多,方重勇身后众将都是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又学到了一种拐弯抹角骂人的“妙招”。

    方重勇表面上是在套近乎,实则暗示尹子奇草包一个。昔日就被人五百破两万,难怪有粮仓之败。

    听到这话,尹子奇气得脸变成了猪肝色,却又死死压住暴怒的脾气,不敢发火。

    小命都捏在别人手中,这时候装逼就是找死啊!

    他低着头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就差没哀嚎两声了。

    看到尹子奇这副模样,方重勇心中不喜。

    你这辣鸡打了败仗,老子嘲讽嘲讽你怎么了?

    “何老虎,你派人去给尹将军准备点干粮,放他离去吧。随便他去哪里都好,不要阻拦。”

    方重勇淡然说道,似乎压根就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听到这话尹子奇一愣,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好说话!

    “节帅,贼军大将不可轻放啊!”

    何昌期连忙抱拳行礼劝阻道。

    “诶,无妨的。

    当然了,要是我们抓住了李归仁、蔡希德等贼军大将,那是一定要好好看管的,放他们离去无异于纵虎归山。

    但是尹将军人畜无害,不打紧的,让他离去便好了。

    我们又不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不必为难尹将军的。”

    听方重勇这样说,一旁站立的贝州刺史宇文宽,有些同情的看了看尹子奇。

    面前这位方节帅,还真是个喜欢阴阳怪气开嘲讽的狠人啊。

    人畜无害是用在这种语境的么?

    自幼饱读诗书的宇文宽心中一阵疑惑。

    但是他很快就顾不上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方重勇真的派人将尹子奇送出了清河县县城了!

    宇文宽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方重勇,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脑子转得慢了一拍。

    然而,他看到方重勇此刻却也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只好轻叹一声说道:“请节帅府衙书房一叙。”

    方重勇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宇文宽来到府衙书房。刚刚落座,宇文宽便将一张地图交给他说道:

    “皇甫惟明打算今年初冬南下汴州,这张图便是粮道运输路线图。

    博州、卫州、相州、魏州,各有一路兵马,也各有粮道,全部由贝州通过运河补给。

    至于具体的计划,下官并不知情。”

    宇文宽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的军情都跟方重勇合盘托出了。

    尹子奇脑袋少根筋,或许还察觉不出方重勇有多厉害。但宇文宽官宦世家出身,自幼就是耳濡目染,对方重勇这种杀人不见血的高端手腕,知之甚详。

    方重勇放尹子奇回去,后者一定会在皇甫惟明那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宇文宽身上。

    估计会说什么贝州刺史私通敌军主将,才会让贝州迅速陷落,责任不在他之类的话。

    要不然,尹子奇一定会被皇甫惟明斩首以儆效尤。

    如此一来,宇文宽一旦也回到邺城,皇甫惟明便很难顾忌私交放他一马。

    就算宇文宽跟尹子奇当面对质,结果很可能是两人都被斩。若是宇文宽不回去,皇甫惟明也知道现在是用人之际,只能偏听偏信,让尹子奇戴罪立功。

    哪怕贝州丢失的责任不是宇文宽的,他也解释不清楚了。

    方重勇就是用这个办法,堵死了宇文宽的所有后路。

    “皇甫老贼倒是打的好算盘啊,四路齐攻,分进合击。

    大军一旦发动,便如泰山压顶,韩信复生,白起再世也没法力挽狂澜了。”

    方重勇冷哼一声说道。

    “皇甫老贼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是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节帅强渡黄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啊!”

    宇文宽忍不住阿谀奉承了一句。

    “你倒是很会说话啊。”

    方重勇站起身,看着宇文宽笑道:“不过本节帅也希望伱同样会办事。现在就派人通知贝州各县各乡,天下北库开仓放粮!你亲自操办此事!”

    哈?

    宇文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节帅,这个开仓放粮,是怎么個开法呢?”

    他有些迷惑不解的问道。

    “打开粮仓,搬空为止,具体细节,你看着办。

    这就叫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方重勇心情不错,还揶揄了宇文宽一句。

    “搬空?那府衙吃什么呢?”

    宇文宽一脸错愣反问道,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完全不理解方重勇是怎么想的。衙门要办公啊,没钱没粮食,怎么维持官府运作?

    “你若是舍不得这个贝州刺史,可以在清河县坐等皇甫惟明来贝州以后,亲口找他要粮饷。”

    方重勇慢悠悠的丢下一句话,大步走出府衙书房。

    宇文宽悚然心惊。

    艹,他差点忘了,方重勇是来河北浪一波就走的,压根就没想保留地盘。既然对方根本就没有占地盘的打算,本地官府要如何运作,方重勇又怎么会关心呢?

    宇文宽忽然感觉方重勇身上带着一股“优雅的残忍”。

    他不打不骂不滥杀,却把事情做绝了,不留一点余地。

    ……

    清河县运河南岸的粮仓门前,排起了四条长长的队伍,他们都是来自博州的百姓,正在等待官仓放粮。

    此时此刻,他们脸上带着憨厚的微笑,三两成群在说着土里土气的荤段子,心情都相当放松。

    只有极少数人脸上愁眉不展,像是在担忧什么不好的事情。

    正在这时,方重勇骑着马,领着几个亲兵来这里查看。正在组织放粮的车光倩,连忙上前抱拳行礼道:“节帅,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不过粮仓太大,一时半会很难将里面的粮秣搬空。”

    “铁喇叭给我。”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废话。

    车光倩将手中的铁喇叭递给方重勇,也很好奇对方要做什么。

    “诸位乡亲,某是宣武军节度使方清。

    银枪孝节军是镇守河南六州的队伍,我们没有办法长期待在贝州和博州。

    你们领粮食的动作要快一点,皇甫惟明麾下贼军,随时都可能来到贝州。”

    这话喊完,人群中顿时有人哭号起来。

    “方节帅,你们不能走啊!”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盼来了青天,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就好像几滴热水掉入油锅一般,正在排队领粮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

    哐哐!哐哐!

    一旁的车光倩连忙疯狂敲锣,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本节帅有个担忧,我们走了以后,皇甫惟明麾下贼军,很可能来到乡里,找你们强行征粮。

    今日来此领粮食的,很可能被当做暴民,到时候全家都要死!

    所以怕死的人,放下粮食,现在就可以空着手回家了。”

    方重勇举着铁喇叭高喊道。

    他本以为很多人会走,但却忽略了这是唐朝而非宋朝,民间血勇之气高涨,尚武之风盛行。

    当即便有人高喊道:“反正昨晚也杀了人,我们跟着方节帅混!皇甫老贼来了又如何,干他娘的!”

    方重勇诧异的看了一眼车光倩,那意思好像是在问:这是你派出去的托?

    车光倩缓缓摇头,轻轻摆手,示意此事跟他无关。

    这是野生的反贼啊!

    方重勇心中暗暗吃惊,河北果然是火药桶,一点就着!

    “吃他娘,喝他娘,方清来了不纳粮!

    只要节帅在博州,谁都别想动我们!”

    又有人高喊了一句,这一听就是托。

    方重勇看了一眼车光倩,后者小声说道:“节帅,民心可用。”

    看到似乎不需要“气氛组”在一旁煽动了,方重勇继续对人群高喊道:“本节帅在清河县城外,准备好了兵刃弓弩。你们拿着兵刃回家,在村里乡间,各自结社自保!贼寇来了杀贼寇,皇甫老贼来了,你们也不会如猪羊般被宰!愿意领兵刃的跟着本节帅一起走!”

    听到这话,人群反而是安静了下来,并未妄动。

    农夫们有着底层的生存智慧,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明白,领了粮食,还可以用“法不责众”来狡辩。

    但领了兵刃,就等于是在主动参与造反了。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这些人一时间都有些犹豫不决。

    “诸位,你们昨夜都没少杀粮仓守军吧?那可是将近两千人!

    皇甫老贼来了,他会不查这些事么?到时候可不会管是不是冤枉你们了!

    难道你们寄希望于皇甫老贼装聋作哑?”

    车光倩从方重勇手中抢过铁喇叭,对着人群高喊道。

    “好!拿了兵刃,死前也能拉个垫背的!”

    一个壮汉从队伍里走了出来,跑到方重勇身边。

    有他带头,一个又一个精壮汉子走了出来,不少人身上都沾着血迹。

    方重勇心中了然,他们这些人昨夜已经破了杀戒。昨天杀一个是杀,明天杀一个也是杀,早就没有什么回头路可以走了。

    只要手里有兵刃,皇甫惟明带兵来博州秋后算账的时候,还有一搏之力。若是手无寸铁,那真就是任人宰割了。

    方重勇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翻身上马,朝着渡口木桥而去。

    他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

    不一会,方重勇已经到了清河县县城南门。就看到宇文宽正在指挥县城内的衙役和团结兵,将一箱又一箱的横刀、木矛、木单弩、弩箭等物摆好了。

    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周围都被简易的木栅栏围了起来,何昌期带着卫兵守在此处,以防宵小之辈趁机盗取兵器。

    宇文宽看到方重勇已经翻身下马,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吞进肚子里了,只是对着方重勇叉手行礼。

    倒是何昌期毫不避讳,走上前抱拳行礼,低声询问道:“节帅,真要给那群暴民发兵刃啊?”

    他有些不太理解。

    其实大唐从开国到天宝时期,囤积的冷兵器已经严重过剩,长安城内的军械库,可以轻松武装五十万轻步兵。当然了,兵器虽然多,但是耗材却相对不足,每年都要大量补充箭矢、猛火油等物。

    各州州府的库房内,也存有大量兵器。

    这也是安史之乱到藩镇割据这一段时间,只听说饿死人,却没听说军队缺兵器的重要原因。

    贝州作为“天下北库”所在,除了囤积了粮秣与绢帛外,也囤积了大量兵器,库存远多于普通州府。

    本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原则,方重勇大手一挥,决定“顺便”将贝州的兵器库也打开。

    让那些前来领粮食的博州百姓,也能给到人手一把刀。

    相信等皇甫惟明派兵来贝州和博州“平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

    “什么暴民,那是河北义士!

    你懂个屁,皇甫惟明要杀他们,还不许义士们手里拿把刀啊!”

    方重勇低声呵斥道。

    “不对啊节帅,让他们来领粮秣的是我们,给他们刀兵的也是我们,这是不是有点……”

    何昌期想了半天,不知道要用什么词语来概括。

    这是不是伪善来着?

    何昌期心中暗想。

    他刚要开口,却是听方重勇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只见方重勇脸上带着笑容走上前去,亲手将一把横刀交给一个排队领兵戈的农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手中握紧刀,要保护好家人!”

    “谢谢方节帅!”

    那位农夫感动得手足无措,受宠若惊学着何昌期等人的模样,向方重勇抱拳行礼。结果刀没拿稳掉到了地上,他一脸憨笑的将其捡起来抱在怀里,生怕刀被人抢走一样。

    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方重勇喃喃自语叹息道:“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他又看了看那些一脸期盼,等待领兵器的农夫们,又忍不住低声感慨道:“罢了,从来便没有什么救世主,幸福只能靠双手一刀一刀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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