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锵!”“锵!”

    太原城附近,唐军晋祠大营外的一条小河边,赤裸上身的高仙芝,正在一块磨刀石旁磨刀。

    他露在外面的一块块腱子肉,在阳光下有一种刚健的美。特别是胳膊与前胸那一道又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更是一种血染沙场,百战幸存的功勋章!

    “高将军,你也在磨刀啊。”

    李嗣业扛着他那把硕大无比的陌刀,也来这里磨刀。不过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有话想说,来此不过是借着磨刀的由头而已。

    “大战在即不磨刀,上阵了可没时间了。”

    高仙芝微微皱眉随口敷衍道,似有心事。

    “高将军,你说如今雁门的贼军,到底还有多少呢?”

    李嗣业忽然问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如同平地惊雷,在高仙芝耳边炸响!

    “斥候怎么说?”

    “斥候没怎么说,那边什么情况,高将军应该是懂的。”

    李嗣业不动声色说道。

    留下三千精兵守雁门,十万唐军也无法短期内攻破,只能靠堆人命一点点的磨。

    留下三万精兵守雁门,其实效果也是差不多的。

    关隘的入口就那么宽,人多了也无法展开。

    更要命的是,外人看不出来这座关隘后面,到底有多少守军,只能凭借一些蛛丝马迹去判断。

    但是锅炤、旗帜、甚至是后勤的车队,都是可以伪造的。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把戏,都是将领们的基本功。

    史思明退守雁门,难道他就真的把所有军队都集中在这里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会这样。

    太原北面的河北叛军,很可能已经将主力回防真定了,而且这些人未必会大张旗鼓。

    问题仅仅在于,一切都是猜测,就跟猜大小一般,不是大就是小,看起来概率对半开,可实际上绝非如此。

    “你也觉得很危险么?”

    高仙芝沉声问道。

    “高将军,你能掌控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安西北庭的兵马而已啊。别的边军,你指挥不动!”

    李嗣业哀叹道。

    高仙芝沉默不语,李嗣业这话说点子上了。

    安重璋统帅赤水军,高仙芝统帅安西北庭兵马,李光弼统帅陇右各军,郭子仪则负责管理河西除了赤水军以外的兵马。

    这十几万人,本来捏到一起,是一股谁都不敢去撼动的力量。分成四份后,如果不能有效支援配合,战场上很容易出乱子。

    看到高仙芝不说话,李嗣业继续说道:“高将军与其他三人互不统属,甚至都没有多少交情。一旦有事,谁来增援,谁又肯增援?”

    “只是,我们若是感觉安全,那圣人就觉得不安全了。”

    高仙芝长叹一声说道。

    这回轮到李嗣业无语了。

    之前难道这支军队无人统帅么?

    并不是,王忠嗣在军中就很有威信,众将都服气。可是,王忠嗣若是能在军中一呼百应,那谁还会听圣人的话?

    这个问题有点要人老命。

    “待攻下真定后,四面八方皆可能出现敌军,高将军有什么打算呢?”

    李嗣业沉声问道,说完还看了看四周,发现无人靠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以为如何?”

    高仙芝小声问道,顺手将横刀插入刀鞘。

    “倘若真的兵败如山倒,往南面邺城而去,不失为死中求活之计。

    倘若往西退回井陉,或者往北去飞狐陉,必定是死路一条。”

    李嗣业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从地上捡起来一根细树枝,就地画行军路线图。

    “最坏的情况,就是攻下真定后,我们继续向北攻幽州,而后路被人切断。

    贼军若是想歼灭我们十多万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要集中兵力,则邺城必定空虚。

    等攻克邺城,无论是南下河南还是从西面奔赴壶关,都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就算攻不下,也无人可以拦得住我们。

    高将军到时候务必要提出,让我们安西北庭的兵马殿后。

    当然了,若是战局顺利,就当末将今日什么也没说。”

    李嗣业压低声音建议道。

    高仙芝看了看地上那一堆鬼画符一般的路线图,脑子里想象着河北叛军在真定以北部署重兵,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圣人的计划,总是那么乐观,好像霍去病横扫匈奴一般,比划比划就行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战争是一项非常精细的活计,容不得半点马虎。

    “走了,回大营!”

    高仙芝长叹一声,招呼李嗣业跟他一路,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未开战,他就预感到要败了,这种感觉可谓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

    太原城西城内某个不起眼的院落里,树荫下李光弼正在给王忠嗣煮酒。

    “大帅,圣人的军略,好像不怎么高明啊。”

    李光弼一边倒酒,一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何止是不高明啊。”

    王忠嗣摇头叹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总之就是非常离谱。

    或者叫“正中下怀”也行。当然,是正中皇甫惟明下怀!

    多这么一个瞎指挥的废物,不亚于给皇甫惟明那边增加十万精兵。

    正在二人叹息不止的时候,高力士匆匆忙忙而来,看向李光弼说道:“李将军啊,圣人有急事找你!快快快,随杂家去面圣!”

    诶?

    李光弼和王忠嗣二人都是一愣。

    明日全军开拔,不至于说今日才“面授机宜”吧。

    但现在很显然不是说这個的时候,李光弼对王忠嗣行礼后,便跟着高力士一起去了太原城内的天子行宫。

    也就是原来的太原节度使府衙。

    满怀心事的来到书房,基哥便一脸淡然对李光弼说道:“坐吧。”

    待他坐下后,李光弼对基哥行礼询问道:“不知圣人有何吩咐?”

    “长安出大事了!”

    基哥沉声说道。

    这话李光弼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保持沉默,等待基哥继续说下去。

    “有人想在长安拥立太子登基!”

    基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浑浊的双目中有寒光闪过。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圣人是说……”

    李光弼有些犹豫,心中暗叫大事不妙。

    “你带本部人马,即刻出发,奔袭长安!将那些乱臣贼子给……”

    基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圣人,大敌当前,正是要出兵河北。调兵回关中会不会……”

    李光弼要被基哥给整得自闭了!

    “朕不管!又不是伱这一部单独行动!朕只是第一个跟你说而已!”

    基哥的声音近乎于嘶吼,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怒气了。

    今日有长安派来的人告密,说有人正在酝酿让太子李琩登基,而且这些人还不在少数,吓得基哥魂不附体!

    如果李琩在长安正式登基了,那么太原这边,就很难保证那些丘八们不会将自己强行扣押,扭送回长安当“太上皇”了。

    在基哥看来,比起李琩等人的釜底抽薪,皇甫惟明的河北叛军简直傻缺得有点可爱,居然还一点点的掠地!

    “圣人,朝令夕改,于军心士气不利……”

    李光弼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但他心里明白是非曲直。

    “你若是不肯回长安,朕就换一个将军,总有人愿意当的。”

    基哥冷冰冰的说道。

    见李光弼不说话,基哥这才温言安慰道:“你义父王忠嗣会继续坐镇太原,你不要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话,李光弼这才抱拳行礼道:“末将明白了,谨遵圣人之命。”

    “嗯,去吧。”

    基哥微微点头,待李光弼离开后,基哥又把安重璋叫来,跟他说了差不多的话。待安重璋走后,基哥又把高仙芝和郭子仪也叫来“面授机宜”。

    等办完这一切,已经是过了子时,基哥疲惫的靠在软榻上,一阵阵的脑袋刺痛。

    从前当皇帝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只要动动嘴就行了。怎么如今办点事情,却是千难万难呢?

    “力士啊,你说朕要怎么办才好?要把皇位让给李琩那个逆子么?”

    基哥有些无奈的说道,似乎已经丧失了前进的勇气。

    别看他在李光弼那些将领们面前态度非常强硬,似乎不回长安誓不罢休的模样。

    可实际上,基哥内心非常紧张且担忧,已经离精神崩溃一步之遥了。

    “圣人……”

    高力士有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不知道究竟是该说好话,还是说实话,甚至是敷衍一下说废话。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么?”

    基哥有些不满的呵斥道。

    “圣人,您现在退位……已经太晚了。身后是万丈悬崖,退不得啊!”

    高力士带着哭腔,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基哥的一只脚。

    “是啊,已经太迟了。”

    基哥长叹一声,他很清楚,现在退位就是死。哪怕李琩不动他,也会有邀宠献媚的人替李琩当打手!

    然后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当了这么多年天子,他会没仇人么?

    基哥心里有数。

    “他们为什么要背叛朕呢?”

    基哥喃喃自语问道。

    “他们”包括方有德、李泌、颜真卿,还有长安城内的那些权贵,那些关陇贵族的后人。

    基哥自认为他没有亏欠这些人,只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背叛自己呢?

    他想不通,迷茫了,出离愤怒。

    最后无能狂怒后虚脱了。

    “圣人,事不宜迟,带兵回关中平叛吧。”

    高力士轻叹一声道。

    很多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看,结果也不一样。

    站在基哥的角度,现在长安某些人要干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贵族的认可与支持。一旦贵族不支持不认可了,那么皇帝的圣旨也就变成了一张擦屁股的纸!

    至于底层百姓,谁踏马在意皇帝到底是谁啊!

    基哥现在是切实感觉到了自身权力的流失,而且是在加速流失。

    他不甘心,还想再挣扎一下。

    “方国忠,现在在干什么?”

    忽然,基哥想起了方重勇,心中有点后悔了。

    方重勇虽然是方有德之子,但是侍奉自己甚为恭顺,没有反迹。

    银枪孝节军更是首屈一指的骁勇善战,不仅聚集了边军精华,更是从天南打到海北,战斗经验丰富。

    当初是有点草率了。

    基哥长叹一声,埋怨自己动手太早,没有考虑后果,或者说被方氏这一脉的人际关系给吓到了。

    “方国忠占据汴州,似乎投靠了李琩,被任命为宣武军节度使,名义上掌控六个州。”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回答道,说的基本上都是公开消息。

    “比起方有德这个辜负朕的逆贼,方国忠确实是被朕冤枉了。

    要不你派个人去汴州跟方国忠联络一下,问他现在愿不愿意为朕效力。

    反正,他在雀鼠谷也没少一根毛,朕下罪己诏还不行么?”

    基哥感慨叹息说道,丝毫不记得当初他下令痛下杀手的时候,是怎么威逼利诱王忠嗣的。

    很多人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时,都是一副“宁可我负天下人”的姿态,认为别人都应该为自己牺牲而在所不惜。

    但他求别人办事的时候,却又将从前的恩恩怨怨都抛诸脑后。认为别人就应该“大人不记小人过”,轻轻将其放过。

    一如此刻的基哥。

    高力士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或许所有的帝王都是这样,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一直认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圣人,还是……”

    “还是现在就写罪己诏吧!”

    基哥从软榻上爬起来,立刻挥毫在纸上写下了一封“道歉信”。说当初是受到了奸臣颜真卿的蒙蔽,才会对方重勇和他麾下的银枪孝节军痛下杀手的。

    自从那件事以后,朕的内心也很痛惜。如今颜真卿在长安串联百官迎李琩登基,朕才恍然大悟,是当初冤枉了忠臣。希望方重勇可以放下私人恩怨,以国事为重巴拉巴拉。

    写完以后,基哥看了又看,感觉语气还是太生硬了,又重新写了一份,软化了措辞。

    反正,他就是一个劲的强调自己被太原府的那些奸臣所蒙蔽。那些人都一口咬定方重勇这个节度使要谋反,朕又有什么办法呢?

    毕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啊!

    写完后,基哥仍然觉得不太“诚恳”,于是切断自己的一束头发,放到信封中装好。然后在信中继续恳求,说自己犯了错,要“割发代首”谢罪。

    这才满意的将信封好,交给高力士。

    “派得力之人,务必要将信亲手交到方重勇手中,明白了么?”

    基哥紧紧握住高力士的手说道,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面容。

    “奴这便去办。”

    高力士连忙将信揣入胸前贴身放好,然后对基哥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等高力士走后,基哥这才垂头丧气的躺在软榻上。

    如同一条躺在沙滩上折腾不动的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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