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二年春,正当方重勇带着银枪孝节军与河东军一部,击退蔡希德,将其驱赶到井陉故关与土门关的时候。

    黄河两岸也是战火纷飞。

    坐镇相州城(邺城)的皇甫惟明,下令兵分两路攻打河南。

    第一路偏师由大将李怀仙率领,麾下步骑万人,从汲县出发,攻打河内。作为奇兵,绕路河阳三城,企图从侧后攻取洛阳。

    当然了,皇甫惟明此举也有吸引官军回防洛阳的意图。

    只有把官军都吸引到虎牢关以西,才会把河南大片地方空出来,让河北军攻城略地!

    不得不说,皇甫惟明对于战局的思考与部署,是很周详的。

    一开始李怀仙这一路偏师进展极为顺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连克修武、武陟、温县等地。

    再往西,便是河阳三城了!

    而官军似乎是有意收缩兵力,李怀仙在这些地方遭遇的抵抗,都微不足道,没有折损多少兵马。

    然而,正当李怀仙准备攻打河阳三城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的本意是想在攻克北中城后,从浮桥渡河,从西面攻打洛阳。但很显然,官军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坐视李怀仙攻北中城。

    官军中某支不明番号,不打军旗的队伍,约两千人左右。某日忽然趁着夜色,从黄河南岸的河阴县,强渡黄河。到北岸后,又干净利落的将被李怀仙拿下的修武、武陟、温县等地县城,重新夺回!

    这几处县城本来就相距极为靠近,又是刚刚被河北叛军攻下,人心未稳。再加上李怀仙不认为官军会过黄河挨打,所以也没有留多少人马守卫。

    这才导致三座县城一夜间被人拿下!

    河南兵力空虚,河北十多万边军枕戈待旦,谁敢过黄河与河北叛军交战?

    李怀仙的松懈,不全是麻痹大意,也有对战局的清晰认知。

    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是:这一支官军攻克三地后,在县城上广树唐军旗帜,让本地县令组织百姓套上军服站城墙以为疑兵。

    然后这支军队并不留人守城,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北进发,趁着李怀仙攻打河阳三城后方空虚,强攻汲县县城。

    这里是李怀仙部的屯粮之地,粮草刚刚从贝州转运至此,是供他攻克河内用的。

    这支官军攻下守备空虚的汲县后,顺势一把大火,将粮秣全部烧掉,浓烟十多里地之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烧完粮草,他们又折返回黄河南岸,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怀仙不知后路被断,依旧按照原定计划,强攻位于孟州河阳三城中,地处黄河北岸的北中城。

    守将鲁炅,也就是被李琩,那位在洛阳自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太子,所任命的“河阳三城节度使”。

    面对李怀仙的强攻,积极守城死战不退。多次李怀仙部的先登都已经打上城墙,却硬是被鲁炅组织预备队给赶了下去。

    北中城本就面积狭小而城墙高大,很不方便攀爬。而且它还可以通过黄河浮桥,不断获得黄河南岸洛阳城方向而来的增援。

    李怀仙一时半会,也是望城兴叹。

    不幸的是,强攻两日不能破城的李怀仙,终于惊闻后路被断,所有新近攻克的城池,都被官军再次夺回,一时间如同惊弓之鸟,提心吊胆的,无法集中兵力攻城。

    而且对于要不要继续攻打北中城,李怀仙心中也满怀疑虑,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回邺城。

    进不能进,退又不想退,李怀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孤军深入,敌情不明,后路被断,要不要继续进攻不好啃的坚城,确实是带兵之人需要好好考虑的问题。

    一日之后,李怀仙又听斥候回报,自家堆积在汲县的粮秣,被官军一把火烧掉了!

    这下李怀仙便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一般,再也无心作战,吓得带兵连夜撤退,打算直接原路退回相州修整。

    结果当李怀仙带人在武陟县附近,准备渡过沁水的时候。正在渡河的队伍,被河阴县方向而来的官军半渡而击。

    由于正在渡河,突然遭遇袭击来不及准备,李怀仙所部人马死伤惨重!几乎是一炷香的时间,就被对手给打崩了!

    李怀仙惊慌失措下,带着残部逃回相州,可谓是灰头土脸。他这一路偏师,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战绩,部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打残了。

    李怀仙就连到底是哪一部唐军在打他都没搞明白,只知道这支军队黑衣黑旗,没有番号,跟普通的唐军军服并不相同。

    皇甫惟明派出的第二路兵马,由大将李归仁率领,乃是攻打河南的主力。

    按照计划,他本应该带兵从滑台(白马)渡河,一直打到大运河北岸,截断运河的漕运。

    如果进展顺利,那就拿下开封,彻底锁死运河漕运!不让一粒米输入关中!

    然而李归仁带的兵更多,准备的时间更长,出发的时间也比李怀仙更晚。

    结果部队刚刚行进到黎阳,正要渡河,却是被皇甫惟明派人紧急叫停,让他带兵回转相州。

    原来,有一支官军沿着河北永济渠北上,攻入魏州元城附近,一把火,将堆积在城外渡口临时粮仓里的粮秣,给全部烧掉了!

    而这些粮秣,正是要利用运河漕运,提供给李归仁的军需。

    粮食都没了,那还打个屁啊,先缩回来再说吧!

    连续挨了两顿老拳,让战场嗅觉敏感的皇甫惟明,察觉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别看官军出动的人马好像不多,但招招致命,处处打在最疼的地方!

    果然还有高手啊!

    皇甫惟明心中暗暗感慨。这其实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偌大一个大唐,怎么可能找不出几个会打仗的人呢?

    “都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州城的城头签押房内,皇甫惟明看着手下几位大将询问道,眉头紧锁。

    自幽州起兵以来,所过之处无不望风归降,他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

    官军这一波主动出击,简直就是在揪住皇甫惟明的耳朵,一边扇耳光,一边对其教训道:“就凭你这水平也敢出来卖弄?”

    让他感觉羞耻。

    “末将也觉得莫名其妙啊,好像哪里都是敌军,又总是看不到他们从哪里来。神出鬼没的。”

    李怀仙无奈叹息说道。

    皇甫惟明一听这话就火了。

    他压住内心的怒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半渡而击的那一支队伍,是从黄河南岸咫尺之遥的河阴县出发的。从河阴县出发,你半渡的时候出兵截击,连一个时辰都不要。

    派出几個斥候就能轻松探知你渡河的动向,到时候打闷棍不在话下。

    而连克修武、武陟、温县的队伍,也很可能是从河阴县出发的!

    他们走完这一路,根本不必管你在哪里,只要知道你带兵去了河内就行!

    因为他们知道反方向的汲县必定兵力空虚,不过是顺道走一趟,烧汲县粮秣而已,多简单的事情!”

    皇甫惟明按捺不住,自己帮李怀仙复盘了。

    他险些就骂对方是蠢货,不过想想自己的宏图大业,终究还是忍住了。

    听完这番解释,众将都闷不吭声的细细思索了一番,然后恍然大悟,发现好像还真就如皇甫惟明说的那么回事!

    只不过事后复盘还可以想明白,但当时临战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看似复杂的军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呢?

    官军就是避开了李怀仙的兵锋,让他去跟城池高大的北中城死磕,然后断他后路,烧他粮仓!等李怀仙被吓得成为惊弓之鸟败退回相州的路上,再半渡而击!

    一套连环组合拳,招数丝滑,无缝衔接,让人无力招架。

    皇甫惟明都想给对面那位神秘大将竖起大拇指夸赞一番。

    真踏马厉害,这一套老拳皇甫惟明自己亲自出马也接不住。

    “大唐精兵都在边镇,禁军大部也在河东,这究竟是哪一路的人马?”

    李归仁疑惑问道。

    虽然李怀仙所部兵马当时是在渡河,可是谁要想“半渡而击”占便宜,那也多少要有点拿得出手的硬实力才行吧?

    如果是战力平平的队伍,哪怕有名将指挥,哪怕抓住最合适的机会,趁乱偷袭李怀仙麾下的河北精兵,最终结果也只能是被反杀。

    打铁,终究还是要自身硬!

    “李将军以为如何?”

    皇甫惟明沉声问道,眼睛盯着李怀仙。

    “大帅,这支队伍规模不大,最多不过两千人。但是真的……说来惭愧,末将真是连一招都接不住。对面的那些丘八如狼似虎!打仗跟不要命一样!

    末将都没明白怎么回事,自己这边的队伍就乱起来了。失去建制的丘八沿着沁水到处跑,被那些穿着黑衣的敌军士卒追砍。

    就这样了。”

    说起当时的遭遇,李归仁依旧是心有余悸。骑兵跑回来了,麾下步卒全部交待在沁水北岸了,许多尸体漂浮在沁水上,河水大片被染红,场面非常吓人。

    关键是,这一战输的莫名其妙。下次遇到了类似情况,搞不好还是要输!

    “这就怪了,如此强军,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啊。”

    皇甫惟明托起下巴,一脸困惑。

    边军当中最强的就那么几个,河西的赤水军、北庭的天山军、朔方的经略军,而禁军里面最强的自然是银枪孝节军。

    但皇甫惟明可以确定,这些军队此刻都不在黄河两岸活动。

    “难道是他?”

    皇甫惟明忽然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现在正好在洛阳!

    “大帅,是谁啊?”

    看到皇甫惟明面色大变,李归仁疑惑问道。

    “方有德。”

    皇甫惟明嘴里吐出三个字来。

    听到这个名字,李怀仙与李归仁,二人顿时就沉默了。

    身为河北边军将领的他们,如何会不知道方有德是谁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方有德,他手里无强兵,如何能搅动风云?”

    皇甫惟明叹了口气,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甘。

    他还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不打算深究了。

    虽然李怀仙是被谁打败的还没搞清楚,但黄河南岸唐军的部署还是大体上明白的。

    河阴县!这是官军的要害!黄河防线的支点!

    这里是漕运的最关键节点,没有之一。

    两淮与江南而来的辎重,都是从这里转运长安。而运河洛阳段,如今已经正式废弃,改在孟津建仓,然后转运洛阳。换言之,洛阳的经济地位,其实在开元末就已经不断下降了。

    皇甫惟明已经打探清楚了,官军屯扎河阴县,以此地为战略支点和粮草聚集地,以运河为防线,分别在河阴、开封、睢阳等节点屯兵。

    原本他是打着“迂回突击”的算盘,从河阴县东面迂回过黄河,先攻开封和睢阳,最后再包一个大大的饺子,将黄河与大运河之间好几个州的唐军一网打尽!

    待彻底控制运河后,再西进洛阳!如此便可以万无一失。

    皇甫惟明没想到官军如此扎手,居然还敢在河北地界纵横捭阖用兵,那他也不跟对方玩花样了。

    “集中所有兵马,齐头并进,扫荡黄河北岸后,再围攻河阴县城。

    拔掉河阴县城后,再步步为营,分别将运河沿岸的城池一个一个都拔掉!

    攻下一处,便派兵屯扎一处,绝不给方有德任何可乘之机!”

    皇甫惟明指着墙上绘制详细的河南道地图说道。

    “大帅,我们的兵马可能不太够用,还是需要从常山调兵!”

    李归仁对皇甫惟明抱拳行礼道。

    “兵力不够,那就调兵,从贝州转运粮秣。

    你们还是兵分两路,将黄河以北,除了河阳三城以外的所有城池统统拔掉。

    本帅会调动河北官吏过来管理城池,不用本地官员。

    拔掉一处,便派兵屯扎一处,稳步推进!

    不要怕花费时间,我们就是要保证每一处城池,都不会被方有德带兵夺回来,就够了。

    本帅看他还能耍出什么招数!”

    皇甫惟明用力的拍了拍墙上的地图说道,声音中都带着嘶吼。

    ……

    河阴县县城城头,一身黑衣的方有德,一只手扶着佩剑剑柄,一只手叉腰,眺望黄河对岸。

    他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正在这时,部将李嘉庆匆匆忙忙的走上城头,然后对方有德叉手行礼道:“节帅,自上次打得李怀仙部不敢抬头后,贼军那边都学精了。他们齐头并进攻城,攻下城后,派人屯守,并不急切前进,跟乌龟一般四平八稳的,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

    “城内的粮秣都转运完了么?”

    方有德看向李嘉庆询问道。

    “回节帅,都基本上都转运空了,粮秣大半都转运去了睢阳。”

    李嘉庆抱拳行礼说道。

    “今夜就一把火烧了河阴县城外渡口,还有那些空置的粮仓,一根木棍也别给皇甫惟明留下。”

    方有德撂下一句狠话,随即便慢悠悠的走下城头。

    “诶?节帅,咱们不是要在河阴县与皇甫惟明决战么?”

    李嘉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方有德走远了,他才追上去低声询问道。

    烧了河阴县渡口和粮仓,长安也要断粮了啊!

    “河北叛军的粮道还是太短了,得给他们拉长一点才行。

    在河阴县这里打,就是堆人命而已,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方有德耐着性子跟李嘉庆解释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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