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纥人来得飞快走得匆忙,在被方重勇“一箭退兵”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至于回纥骑兵退到了哪里,回纥牙帐又在哪里,也只有一个大体的范围。回纥人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固定的位置。

    茫茫的大草原,到处是水草丰美之地,他们随时都可以跑路。非得具体到哪座山哪条河,也不现实。

    不过一般来说,回纥牙帐都是位于曾经的突厥牙帐附近。原因无他,这里既有水源可以给牲畜使用,又有山脉可以稳固防守,这里的气候相对温暖,乃是一块草原人独有的风水宝地。

    具体位置在方重勇前世蒙古国哈尔和林附近,大概在鄂尔浑河上游。那里距离河套地区,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由此可见,回纥人这次的行动,可谓是提前部署,处心积虑。回纥叶护之死,只是一个意外,并不妨碍他们搞事情。从地理上的距离看,此番回纥人闹事,其准备绝对在朔方军找他们买马之前。

    起码半年是有的。

    这和普通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大唐境内不少升斗小民,对草原的地理并无多少概念。不少人都以为北方的游牧民族,是挨着边镇的。但实际上完全不同,他们忽略了草原民族的活动范围。

    从这个角度看,大唐在河套地区面临的局势,相当被动。这并不是说大唐军力不强,而缺乏战略主动性,日常不再是以开疆拓土为任务,而是守住目前已经实控的河套地区。

    草原人如同春天的野草一般,你割过一遍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再长出一茬来。

    吹响战争号角的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些经常打散重组的草原民族。

    这些人未必能创造什么彪炳千秋的功业,但给大唐找找麻烦,还是很容易的。

    自开元以来,河西、朔方、河东,三个节度使的防区,自西向东,共同负担着对草原的防御。只要哪一段被突破了,就会造成边防局面的整体被动。

    所谓“盛唐”,便是疆域已经抵达可以控制的极限,难以寸进一步了。

    这些不为外行所知的事情,方重勇作为在边疆混了很多年的官员,自然是心里明白得很。他一面命朔方军内部抓紧时间备战,一面找河西那边寻求帮助,非常谨慎小心。

    而此时此刻,车光倩已经带着方重勇的亲笔信,来到河西节度使李光弼所在的节度使衙门,跟这位上任没多久的河西节度使在密谈了。

    “平西郡王的意思,是让河西边军协防河套西侧么?”

    看完方重勇的亲笔信,河西节度使李光弼面露疑惑之色追问道:

    “协防?究竟要如何协防呢?”

    李光弼将信放在桌案上,有些迷惑不解的看着车光倩。

    后者抱拳行礼道:“李节帅,协防就如同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是回纥人突袭丰安城,则赤水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救援,此为协防。”

    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差点让李光弼笑出声来!

    本来有心想教导一下车光倩用兵,后来李光弼想了想,这又不是自己的下属,也不是亲信,何必多此一举呢?

    交浅言深是大忌,似乎没有必要“好为人师”。

    当然了,方重勇对他有恩,嘲讽对方的亲信就没必要了。

    于是李光弼轻轻摆手道:“平西郡王言重了,协防本是分内之事,本节帅会亲自修书一封,你带回去告诉平西郡王,协防丰安军的事情,不值一提,自然是义不容辞。只不过……”

    他似乎有话欲言又止。

    “李节帅有话不妨直言,卑职只是一個传话之人。”

    车光倩不卑不亢的抱拳说道。

    “如此也好吧。”

    李光弼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本官倒是有个想法。

    平西郡王接管朔方军时间并不长,只是一心求稳,这点我亦是感同身受。

    可是,只有千日做贼,未曾听闻有千日防贼的。

    既然大唐与回纥冲突不止,很难讲和,不如派遣一支精锐直插回纥牙帐,一劳永逸。

    如若不然,从西面的丰安军开始,到灵州,到榆林那边的受降城,甚至是远到云州(山西大同)。这条数千里的防线,看上去固若金汤,实际上处处漏风,不得不以点控面,哪里出问题了就堵住哪里。

    我们实在是没法将边镇上每一个据点都塞满人,那么回纥人只要愿意,便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退一万步说,就算平西郡王现在防住了,他卸任后继任者能不能防住?

    河西节度使现在是本官,自然会全力配合朔方军协防。但过两年若是朝廷更换节度使,继任者会不会不配合协防?

    这些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变数太多。为国家计,一味防守,并非长治久安之策。

    你回去也告知平西郡王一声,将本官的意思传达到,看他会作出什么决定再说吧。

    本官以为,此番回纥人有备而来,不会那么快了结的。”

    李光弼语气十分恳切,算是给车光倩交了底。

    他虽然说得很委婉,但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清楚了。

    李光弼认为,方重勇的办法,等于是什么也不做,被动挨打。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的。

    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把回纥给灭了!

    学霍去病那样,直接击穿回纥牙帐,他们自然就不闹了。

    当然了,谁的军队更“闲”一些,那自然是赤水军更闲。因为现在朔方军正在控制边境,手忙脚乱不可能抽调兵马远征。

    而西域已平,吐蕃内部权力斗争激化,出现了吐蕃版本的“汉献帝”,两派斗得很厉害。压根没时间来河西找茬。

    所以赤水军没啥军功可立了!

    作为刚刚上任的新节度使,李光弼要立威,要立信,他需要一场大胜。很显然,对他来说,收拾回纥人,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这又是另外一个版本,却和其他边军并无二致的“没事找茬”。

    如今的大唐,从河北到剑南,都是这样的状况。没有战乱,创造战乱也要上!

    既然是送上门的机会,李光弼不可能不把握。大家熟归熟,却不一定是方重勇要李光弼干啥,对方就会干啥啊!

    “李节帅,没有朝廷的军令,河西边军封狼居胥一般的突进,是不是有点……”

    车光倩压住内心的惊骇,面露无奈询问道。

    河西节度使权柄极重,旗下赤水军不仅是精锐之师,而且队伍里更是马匹众多。仅仅是兵部在册的马匹就超过了一万三。

    李光弼要是想独走河套,方重勇还真是拦不住他!

    在银枪孝节军将士的簇拥下,方重勇都敢在香积寺玩兵变了。李光弼只是带兵封狼居胥,这哪里有动员的难度啊!

    “你回去告知平西郡王即可,成与不成,他自有判断。

    倘若行动,河西边军愿意鼎力支持。”

    看出车光倩还有些疑虑,李光弼微笑说道。

    这番话把车光倩都搞得无语了。

    你说河西这边不帮忙吧,人家不仅愿意帮你协防,甚至还想派野战军主力帮你犁庭扫穴!

    可是,你要说河西这边是在帮忙,却也不尽然。因为他们很可能是在帮倒忙。

    边镇这么大动作,不是方重勇希望看到的!

    车光倩觉得李光弼只是考虑了军事问题,完全不考虑政治影响。

    把回纥人收拾一顿,草原就会太平了么?

    车光倩并不这么认为。

    就算把回纥给灭了,旗下的部落,改头换面后,便会自然而然加入铁勒九姓中的其他人。几年后,一定会再次出现一个独霸一方的家伙。

    而大唐的强势,则会让所有草原人都抱团,以获取在跟大唐打交道时的话语权。

    李光弼的想法看似是在给方重勇帮忙,实际上,捞取军功,巩固地位的心思极重!

    “那……便谢过李节帅了。”

    车光倩再次抱拳行礼,放弃了劝说的打算。

    按理说,李光弼算是王忠嗣的义子,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还在此前抓到行刺李光弼的刺客,算是救了他一命。

    投桃报李的话,李光弼应该对方重勇言听计从才对。

    可是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求,做什么事情,都是“以我为主,兼顾他人”。

    李光弼以他自己跟河西丘八们的诉求为主,坚持原则,这又有什么错呢?

    只有立场,没有是非,大家不过是各自说各自的道理罢了。

    站在这个角度看,车光倩甚至认为回纥人闹事也很有道理。大唐此前压低马匹价格,回纥人吃了亏,现在要展现一下肌肉,闹事不过寻常罢了。

    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伱稍等片刻,本节帅这便开始写信。”

    李光弼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命府衙里的书吏准备好笔墨纸砚。

    很快,他便写了一份正式的公函,又命人誊写了一份存档,然后将其交给车光倩。

    做事一板一眼,不留下任何口实。

    车光倩明白了李光弼的意思,心中暗暗叫苦。

    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还真是公私分明,一点都不松口的。

    他就是摆明车马要玩一回封狼居胥!根本不怕被别人知道!

    回纥人反叛,妄图谋取河套。所以在此之前,河西边军先发制人,把回纥牙帐端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这帮丘八,压根就不管此刻打仗国家能不能承受。反正,不耽误他们军功,不耽误他们上进,不耽误他们领赏就行。

    至于其他的,那是天子与宰相该考虑的。打仗费钱这种事情,跟他们这些斩将夺旗的丘八又有什么关系呢?

    注意到车光倩的面色不太好看,又或许是李光弼也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无奈叹息道:“将信交给平西郡王,他会明白的。河西近十万精锐,并不是李某人的一言堂。平西郡王有苦衷,本节帅也有苦衷啊。”

    “李节帅勿虑,卑职这便回去复命。”

    车光倩没有多说什么废话,收好信件后便行礼告辞,转身离去了。

    ……

    “安思顺是怎么说的呢?”

    灵州城南郊外的银枪孝节军大营,方重勇在帅帐内询问从太原赶回来的封常清道。

    “回节帅,安思顺说他已经知道此事,甚至连一封回信都不肯写!”

    一想起那天的遭遇,封常清就一肚子火。

    河东节度使安思顺不仅不愿意承诺配合方重勇协防河套东面防线,反而还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打官腔兜圈子。

    话是说了不少,就是没有一句实锤的。

    反正就是一个意思:老子会守好自己的门框,至于回纥人要冲河套,那是你们朔方军要操心的事情,关老子什么事?老子只管自己防区没事!

    要是不好理解,那就反过来问一句:如果某个草原民族倾尽全力攻河东重镇云州,方重勇这个朔方军节度使,会那么实心眼的派兵支援云州么?

    多半也不会吧?

    这其实便是开元天宝时期,经常会有一位节度使身兼两镇的原因所在。两个防区之间平日里并非那么和睦,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

    打配合的话,不好协防,也不方便共同出兵。

    真打起来,谁主谁次,谁负责记功?

    类似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一锤定音的人物,统一协调。

    朔方节度使与河东节度使,从官职上说是平起平坐的。你说让我协防榆林,我就必须得协防榆林吗?我这个河东节度使不要面子的么?

    简单说就是方重勇指挥不动安思顺。

    这也跟车光倩在长安,造谣安思顺想借刀杀人的事情没有发酵有关。

    “回纥人可能绕路奔袭静边军,从紫河进入朔州的事情,你没有跟安思顺说么?”

    方重勇一脸疑惑问道。

    当年隋末的时候,刘武周就是在这里起兵,得到突厥人源源不断的支持,给李二凤造成了很大麻烦。

    有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安思顺怎么就不当回事呢?

    “节帅,末将如何没有说啊。末将引经据典,话说了一大堆。

    但安思顺说他不是裴寂,回纥人也不是突厥和刘武周,不必节帅费心。”

    封常清一听这一茬就来气。

    “这下麻烦了。”

    方重勇长叹一声。

    车光倩已经派人送信回来,说李光弼要“奇袭”回纥老巢,来个猛虎掏心。

    而安思顺则是摆明了老子强无敌,根本不当回事,认为回纥人不可能千里迂回到河东。

    这两人一个是太过于激进,将战争规模无限扩大,打成灭国之战。一个则是跟鸵鸟差不多,以为把头埋在沙子里面就会万事大吉。

    压根就没人理解自己的苦心!

    “节帅,为今之计如何?”

    封常清疑惑问道。

    “让箭矢飞一波再说,不着急。”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面沉如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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