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人军是开元名将郭知运,当年在对阵吐蕃前线设立的。

    郭知运弓马娴熟,颇有谋略。自开元二年至开元九年,担任陇右节度使之职,前后居镇八年,甚为蕃夷所惮。

    他与继任者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齐名,时人称之为“王、郭”。

    这两人都是当年基哥麾下猛将,战功卓著。

    按说,安人军属于当年的功勋老部队,不是后来攻略吐蕃时,临时设立的那种编制只有一千人左右的“小军”,不应该哗变。

    但府兵改募兵嘛,新模式也会带来新问题。

    过往的府兵也不是没想过哗变,但是他们没有哗变的资本。

    当府兵的好处,自贞观以后已经聊胜于无,而且府兵多半都是给自己所在家庭谋福利,而非是府兵本人所享用。毕竟,在府兵中当差的人,其家庭成员还是可以得到朝廷的赋税减免等优待。

    如果哗变了,朝廷追究下来,家里人怎么办?

    正因为有这样的担忧,所以自贞观以后,关中以外的府兵,屡屡有上官将府兵骗到某处杀害,然后侵占其财物的恶性事件发生。武周时期边军的屡战屡败,并不完全是因为指挥不当。

    府兵军制崩溃亦是一大主因。

    府兵改募兵了,给军饷士卒就能归心,这些人要么家属都在边镇屯田,要么干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军队里面几年不发冬衣,类似军饷减半,剩下的发放还不足数。

    而安人军又是在苦寒之地服役,待遇比屯扎鄯州城的临洮军差了不少。

    一方面是军饷不齐,一方面是戍边苦寒,人家能没有怨言么?

    不过安人军虽然哗变,但盖嘉运却并不是很担心。毕竟,鄯州城内的临洮军是不会哗变的,这支部队在杜希望担任陇右节度使期间,一直被优待,从未拖欠过军饷,而且装备精良。

    杜希望不能理事了,那么盖嘉运就是临洮军的代军使,事实上,临洮军一直都是盖嘉运在亲自管理,这个职务方重勇是抢不走的。

    “天使,现在方重勇尚未到鄯州,朝廷的任命书送不到他手上。

    根据留后的职责,某现在要暂代陇右节度使一职了,这份任命后面再说。还请天使回长安以后跟圣人解释一下。”

    盖嘉运面无表情的对边令诚叉手行礼说道。这波“卡位”,还真是无懈可击!从程序上找不到任何破绽!

    他暂代陇右节度使了,那么方重勇来了以后,依旧是“留后”!乃是他这个临时节度使的替代品!

    而区区安人军闹饷,盖嘉运一只手就能压下来!

    安人军只不过是前线守边的一支苦哈哈,私下里骂娘闹饷也不是一两天了。

    只要能好生“劝说”一下,这些人就会“自觉”的回去服役的。陇右边镇苦寒穷困,他们还能往哪里跑?

    最后再把其中领头哗变的士卒杀掉以儆效尤,就能平息纷争。

    再向朝廷催促一下军饷,补一部分发下去就没事了。

    不得不说,在场众多军使,除了哥舒翰以外,其他人多半都是如此做想。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都齐刷刷的看向边令诚,想看看这位宫里来的太监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这些人万万没想到,边令诚现在考虑的问题却是:他到底是明火执仗的帮方重勇呢,还是悄悄不动声色的帮方重勇呢?

    面前的这些丘八们虽然看起来不太好说话,但是……方重勇他爹方有德可是就在长安,就在皇帝身边当禁军大将啊!

    天天可以跟基哥见面的!

    作为宫里的太监,皇帝的传声筒。谁亲谁疏,那不是一目了然么?

    盖嘉运算老几啊!

    方有德虽然没给边令诚送过钱,但是……方重勇却私下里给了边令诚一对从西域那边过来的珍贵夜明珠,这位转手就送给高力士了!

    正是因为不断给高力士送礼,边令诚才能接到一个又一个外派的任务。

    讨好盖嘉运,这位并不能给他什么好处;但讨好方重勇,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边令诚沉吟不语,心里琢磨着应该如何操作,才能给方重勇加“留后”的官职。

    然而正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的冲进节度使衙门大堂,看装束,居然是屯扎鄯城的河源军士卒!

    和偏远的安人军不同,河源军驻地鄯城,离陇右节度使驻地十多里地远。

    也就是方重勇前世的西宁市市区。这里是一片环山的平原地形,有灌溉体系,是陇右地区为数不多的屯田之所。

    当年郭知运在此屯田,其屯田户的男丁,就是河源军一直以来的兵员。

    而且河源军还是开元时期的功勋老部队,黑齿常之、娄师德甚至包括郭知运本人,都曾经在这里担任过军使。现在陇右边军的当家部队临洮军,则是后来为了加强陇右前线防御,从“后方”狄道县调过来的绝对主力,并由历任陇右节度使直辖并兼任军使。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足球联赛里面某支球队,本来就有个在当地耕耘多年的老牌球星,更衣室大佬,被本地球迷看做是球队支柱。

    但球队经理为了补强球队实力,又引进了一个球技更好,实力更强,却跟本地人没关系的新人,盖过了老大哥的风头。

    从权力结构上来说,这也算是陇右边军内部的某种制衡,因为陇右并不存在类似河西那样的粟特胡势力,自然也不会有类似赤水军这样一枝独秀的绝对大哥。

    “究竟是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目前还担任留后的盖嘉运不悦呵斥这位传令兵道。

    陇右各军军使都不说话,边令诚也不说话,所有人都想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人军哗变……”

    这位河源军来的传令兵结结巴巴的,看了看在场众人的脸色,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然后怎么样了?”

    哥舒翰沉声问道,作为安人军军使,目前看起来,他的境况是最尴尬的,也是最糟糕的。

    “河源军出动了数千人,将安人军逃逸的士卒都抓了回来,并在鄯城郊外设立营地安置了那些逃兵……”

    传令兵捡着好听的说,如果事情真有这么顺利,他大概不会未经通报就直接闯入节度府大堂了。

    鄯城是通往青海湖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陇右通往大斗拔谷,勾连河西的关键节点。安人军驻地就在鄯城以北的峡谷通道中。

    安人军士卒哗变逃离军营,不可能绕过鄯城,被河源军抓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完了?没了?”

    哥舒翰气得要跺脚,他是安人军军使,当然知道自己麾下那些丘八们什么德行。或者说陇右各军军使,谁也不是睁眼瞎。

    河源军军使王难得,也是面色不悦瞪着手下的那位传令兵,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啥。

    “河……河源军的诸将士,托某问问杜节帅,河源军所欠冬衣,什么时候可以发下来。

    听闻安人军是几年没发冬衣才哗变的,想想河源军好像也被拖欠了冬衣……”

    传令兵语无伦次的说道,嘴笨的他,居然一不小心都把实情说出来了。

    在场众将心中都大呼卧槽!

    这种事情也是能当着宫里太监的面说的么?

    现在不是中晚唐和五代十国,唐代中下层军官及普通丘八,与他们这些军使,无论是升迁渠道,还是待遇,都是走的不同路子。

    上层重军功,下层重财帛,彼此之间重合之处很少。对于哥舒翰他们这样的军使来说,他们本人有没有军饷都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能不能立功,能不能获得封赏,能不能升官,能不能出将入相。

    王难得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瞪着那双令人畏惧的大眼睛怒斥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他这么激动不奇怪,因为比起哥舒翰,王难得所遭遇的境况实际上更险恶。

    王难得家里去年出了点乱子,父亲王思敬担任金吾卫中郎将后,旋即长安爆发政变,忠王李亨发动叛乱。

    在这个过程中,暗地里配合李亨的王思敬被回京述职的岭南经略使方有德斩杀。

    不过事后基哥也没大开杀戒疯狂清算,毕竟没有抓到王思敬与忠王李亨勾结的直接证据,为了政局稳定,基哥没对王难得做什么。

    就好像不知道他是王思敬儿子一样。

    至于找方有德报仇什么的,王难得压根没敢去想,什么事情都没有活命和保住官职重要。

    基哥查到什么没有王难得不知道,但是他爹是不是真的该死,他心里还是有谱的。

    为了避嫌,王难得甚至在第一时间,把与李亨家里有关的所有东西全都给烧没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王难得现在不仅不敢想报仇的事情,他甚至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的,每天在心中祈祷默念,恳求上天让基哥千万别想起他是王思敬儿子这件事!

    他能当上河源军军使,除了本身骁勇善战外,忠王李亨没少从中出力。若是当时李亨政变成功,搞不好河源军甚至陇右边军就东进关中勤王了。

    皇室内部倾轧的暗流,作为与皇子势力关系很深的王难得来说,感受尤为明显。

    事实上,正是杜希望的庇护,此刻王难得才能在河源军军使的位置上继续干下去,要不然在李亨政变失败之后,他就被撤职了。

    听到河源军居然也跟着安人军一起“闹饷”,王难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踏马要是闹大了,难保天子不会想起当日老爹王思敬偏向李亨的态度,拿他王难得的人头平息祸端。

    “王军使,高秀岩将军也劝了,但是将士们不听啊,都是拖家带口的……”

    传令兵胆怯的回道,生怕王难得一刀把自己砍了。

    河源军将士的想法很朴素。

    安人军闹饷哗变是因为朝廷拖欠军饷,我们河源军也被拖欠了冬衣。

    安人军可以闹饷,我们就不能闹么?

    安人军都哗变了,我们没有哗变,就算上头要追究责任,那也是先把安人军这一万多人砍完了才轮到砍河源军的人吧?

    怎么看朝廷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要不然就纯粹是便宜吐蕃人了。

    安人军闹饷,我们河源军也跟着一起闹饷。

    成了朝廷要补齐冬衣,败了安人军先顶锅,河源军承担的风险极小。最后估计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这样,那还客气什么?当然是趁着各军军使去开会的空档往死里闹啊!

    陇右节度府衙门大堂的各军军使们都是面色微变,河源军名为抓捕哗变的安人军逃兵,实则是将那些逃兵聚集起来,一起闹饷!顺便找人顶锅!

    当然了,这很符合河源军一贯以来的“老大哥”心态。

    河源军中的士卒多是鄯城周边屯田兵,跟安人军士卒多半是来自外地长征健儿,情况略有差别。

    安人军屯扎荒郊野地,又无家小在陇右。他们只想跑路,但河源军却不想陇右乱起来,他们也没其他地方可以跑,更不想被朝廷拖欠冬衣吃闷亏。

    于是跟着安人军一起闹军饷,对河源军来说反而是性价比最优的解决办法。

    不过即使是这样,河源军还是顾全大局的。

    他们是“先礼后兵”。

    先派人来节度使衙门问问情况,当兵吃粮,你先拖欠军饷的,不是我们不讲道理吧?

    如果节度使不同意,那么很难说河源军会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比如说串联陇右其他边军一起闹饷,就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

    到时候估计只有满编满饷的临洮军不会参与了。

    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在场军使有一个算一个,估计都会在黄泉路上热热闹闹走一遭。

    安人军内部情绪很大,在场众将都知道,要不然哥舒翰也不会派管崇嗣去长安拜码头。但是这种军队哗变的连锁反应,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毕竟,这种中晚唐藩镇内部时不时就要玩几次的游戏,在大唐府兵制当道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天使,你也看到了。现在事关重大,杜节帅昏迷不醒无法理事,新任的留后又没有到鄯州。

    某作为留后,这便去军中安抚士卒。

    若是杜节帅醒来,此事则由杜节帅定夺。若是新任留后到任,那么此事由他代理。

    天使将任命书放在节度使衙门,回长安复命即可。”

    盖嘉运对着边令诚叉手行礼说道。

    河源军甩来一个人见人怕的大锅,他果断缩了!

    盖嘉运深知,陇右边军打吐蕃易,讨军饷难。对吐蕃人可以动刀子,怎么砍都行;可是他们没法对长安天子挥刀啊!

    王难得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马上就要成为临洮军代军使的盖嘉运,心中都在暗暗发笑。

    他们还以为盖嘉运是个狂妄自大,不知死活的愣子呢,没想到这厮也不傻,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就润了!

    这个时候,留后的官职就不再是机遇,而是妥妥的大黑锅,躲都躲不及,哪里能跑过去拿头去接啊!

    “如此也好,那某就在鄯州城内等方御史来吧,其他军务,诸位将军请自便,某不便干涉。”

    边令诚一脸矜持,面不改色说道。

    心中又悲又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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