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北迁夏州的那一位太上皇如何昏聩无道,这些年朝廷又怎么节节败退,大晋毕竟多代传承,百姓又受君天下道统熏陶数千年,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此时的赵家仍是稳坐龙位,皇帝于天下人而言,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存在。

    寻常人自然难有机会得见真正天子,而天子御容像则在某种意义上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狄人攻入应天府时,守城军将曾荣拼死退入供奉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御容的鸿庆殿,为了不叫其中御容像被狄贼侮辱,一把火将自己与三代皇帝一并烧成灰烬,满城俱为之哀恸,无人不赞那曾荣忠君忠朝,更为其行为震撼。

    而狄人南下,一路杀到金陵城下,将自绘的天子御容像缚于马尾,曳地而行,在城门下大声叫嚣,乃至使人便溺其上,最后以刀斧相向,将其尽数损毁。

    亲眼见得当今天子被辱得面目全非,其中惊骇、恐惧难以言说,满城兵士心房无不被击溃,几乎不战而退,至于百姓更是溃散而逃。

    这一桩事情后来传得天下皆知,赵明枝自然也有所耳闻。

    天子御容像既然能用来击溃军心、民心,自然能用来提振军心、民心。

    赵弘身为天子,不得已南行,虽说暂未有迁都之言,早有迁都之实。

    他身份无任何人能做取代,便是一百个赵明枝垒在一起,天天在城中、城外绕行,起的作用也不如其万一。

    人既不能来,总要把架子搭起来,哪怕人人知道那是虚架子,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先将诸帝后绘像请来,稍待一阵,且看城中形势、北面敌情,再请天子御容像。”赵明枝没有直接回答吕贤章的问题,只把自己安排又解释了一遍。

    以吕贤章的见识,自然能推断出这样行事目的,更能看出其中作用。

    他熬了许多天,今日乃是匆忙进宫,此时站在原地,只觉双足酸胀异常,但听了赵明枝的话,第一反应却是蹙紧眉头,犹豫几息,还是道:“臣又如何不知殿下心哺,可御容到底不比其余,尤其当今圣上更不同先皇,蔡州至此路途遥远,一旦中途出了什么意外,竟被奸人取得,或施以厌胜之数,或送至狄寇手中……”

    “两府多半不肯答应,便是终于应了,果真有事,未必不会将后果摊到……”

    “参政不必忧心,此责当由我一力承担。”赵明枝应道。

    吕贤章却是难做自抑,忍不住抬头道:“殿下……又何出此言,难道在殿下心中,微臣今次前来,便是全为了给自己撇清干系么?”

    赵明枝自然不会做这般忖度。

    她也不着急应答,而是平静转头向一旁宫人道:“给参政寻张软椅来。”

    吕贤章呆了下,直到那椅子已经放在自己身后,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参政请坐。”赵明枝温声道。

    吕贤章依言坐下,仍旧望着赵明枝。

    他并不敢直视,只好将视线投在一边的屏风上。

    “参政之意,我又岂会不知?”赵明枝朝着持壶的宫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道,“不必上茶饮,只把前日送来的酸枣仁煮一煮送来。”

    语毕,又向着吕贤章道:“城中、城外事忙,府衙内外处处皆要参政统管,而今裴节度领兵离京,便是治安之事,也要参政多看一眼,此时此刻,我又来添增其余事项,若还不能自担自责,与颟顸又有何异?”

    她顿了顿,再道:“我自知参政所虑为何,只这样行事,也非一时冲动,其实心中早有权衡——两府若能依从,果然将陛下御容送来,于京中惶惶气氛作用极大,而若不能,于我也无什么损伤。”

    “至于半路意外之事,当由蔡州禁卫护送,我只问一句:以此时京中景况,若不做半点事,一旦北面将有风吹草动,是否还能支应?”

    她语气其实并无半点质问,便是问话也温和得很,但听在吕贤章耳中,却是句句都使他万分局促。

    他掌京都府衙,耳目灵通,又岂会不知由裴雍领兵出城后,引发无数百姓自生不安。

    只他此时权重位高,实在无多少可用之人,更无什么可用之法,一时之间,也只能坐视,干等北面消息。

    眼下反逼得赵明枝这样一个明明该尊养深宫的公主出面来设法,当真又惭又愧。

    尤其吕贤章再一细思,自家已经不是头一回出面劝说,认真论起来,嘴里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公主名节、名声,可到得最后,偏偏不能拦阻对方半点。

    而对方所做所为,无一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不得不做弥补。

    如此想来,又怎能不使他局促?

    赵明枝察言观色,也看出吕贤章窘迫,只微微一笑,荡开一句,安慰道:“虽说参政从不抱怨,我又岂会不知府衙辛苦,参政与一府官吏为朝辛劳,我虽不能出多少气力,总归姓赵,又怎能干坐?”

    “今日所行所言,自是比不得诸君万一,不过竭尽人事罢了。”

    “只究竟事出突然,总有疏忽的地方,后续若是生了干碍,还要参政帮着收拾一二……”

    吕贤章纵使坐在交椅上,那椅座还铺了不知哪里来的棉垫子,屁股挨下去极软和,此时还是觉得手脚发木。

    他心中酸苦之余,更有说不上的滋味,道:“都是微臣无能,才叫殿下这般,可……臣今日过来,实在并无半点推脱之意,更非那等……”

    赵明枝颔首道:“参政之心有目共睹,从来不是那等只惜自身,不顾大局之人,已然无需解释。”

    吕贤章一时语住,连喉咙都哽住,道:“微臣何德何能,竟叫殿下这般信用……”

    他才品出酸苦,此时那苦味转变,竟有回甘,再难说话,虽是仍旧不敢去看赵明枝面容,可亲见裴雍既走,只剩自己与公主同守京城,难免又有侥幸。

    在吕贤章想来,现在京中景况自然不甚好,但只要苦熬,有裴雍在北面御敌,再如何,将来便是拼却自己性命,多少也能为公主争取一二逃脱机会。

    只形势不总尽如人意。

    自裴雍领兵出城,未有几日,便生意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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