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裨将沉默不语。

    裴雍的话自然不只是说给他二人。

    此时堂外其实等候多名偏将、兵士,一样听得沉默。

    良久,堂中一员才敢出声,老实道:“下官这便去点兵,明日天亮即做出发。”

    口中说着,一刻不敢多留,连忙与同伴退了出去。

    而裴雍也不另寻其余地方,更不避让半点,又将堂外诸将逐个召入,一一听取汇报,又做指示。

    外头声音虽然不大,赵明枝就在内厢坐着,有心要听,自是能分辨一二,一时静默不语。

    而木香侍立一旁,没有出声,也不做动作。

    如是这般,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来人才尽数散去。

    等外间事情忙完,裴雍终于进门而来。

    他见赵明枝在案前端坐,面上微怔,问道:“几时醒的?”

    赵明枝应道:“只有些发困,起来坐了一会。”

    她也不装作无事发生,直截了当问道:“方才我听那两人言语,未必没有道理,二哥若有心……”

    她话未说完,裴雍难得打断,问道:“你这话是为旁人说的,还是自己说的?”

    赵明枝一怔,先想问“其中难道又有不同”,但稍一琢磨,便还犹豫,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又想问“你想我为谁人说的”,更觉这话暧昧,尤显厚颜无耻,未久,只自哂道:“二哥这话,我若自作多情些,便要以为……”

    裴雍微微笑道:“你怎知自己是自作多情?”

    赵明枝愕然无措,张口就要说话,裴雍再又开口,这回声音反而比起平日里闷了几分,当中情绪不明,道:“只多一句,你便吓成这样,我若真取,你当如何置身,又如何看我?”

    “我从前说过,眼下也是一般言语,若德行有亏,治国无道,如同二哥方才意思,便是今日没有裴雍取之,也有张雍、李雍取之。”

    这话她脱口而出,当真已是发自肺腑。

    说感情事时她或有混沌,说正事时候,却绝无半分迟疑,实在从前已经想得太久,经历又太多太惨,面对那常人看来难掩下场时反而轻易就能接受。

    “姓赵的也不是天生就当皇帝,难道不是前朝荒唐无道,自送上门来?若今朝也是一般,最后给二哥取去,看京兆府模样,若能处处依从,于百姓未必坏事。”

    她半分不觉得勉强,还要做几句自承,却听裴雍站在对面几步远,忽然开口问道:“张雍、李雍难道是我?”

    裴雍又道:“果真我取了,你住清华宫,还是同殿下一齐住往宫外?”

    赵明枝怔然,当即反应过来。

    清华宫是为内廷皇后居所。

    这样问话,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她在裴雍面前向来少有不能言说之事,这一回却不愿直言,更不想装傻,只好沉默。

    那沉默也不久,其实只三四息功夫,赵明枝便要开口。

    而此时对面裴雍上前半步,道:“眼下只是一问,你便这样两难,我若说不忍也不会将你置于如此境地,你既要强认自作多情,又要怜悯于我,还要心中纠结。”

    他侧过身去,在一旁捉了把交椅过来,便在赵明枝对面放定,一撩下袍,就椅而坐,先看赵明枝,只看她面容一眼,便做偏开,继续道:“我若说自己从来不想逐鹿,也不愿坐那位置,你今日信了,将来或要不信,日后听人言语,又见当时情境,当然又要怀疑,怕还生愧。”

    赵明枝着实难做否认,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只好再做沉默。

    而裴雍已是又道:“殿下一向心软,宁可为人相负,也不愿负人,倒叫我许多手腕全不能用,许多话更不舍得说。”

    赵明枝慢慢道:“我已然这样赤条条心意摆着,二哥还要用什么手腕,说什么话?”

    这意思其实心中知之久矣,但此刻就口而出,却叫赵明枝手脚都泛起热来。

    而裴雍闻言,一时把手攥紧椅托,看赵明枝时再不避不让,自眼睛里带出笑意,那笑极温柔,仿佛初春时随阳光而至的一缕清风,吹得人熏熏然。

    赵明枝再不敢回看,只学他方才一般把头偏到一边,旋即忍不住问道:“二哥眼中我竟是这般模样么?”

    又坦承道:“其实二哥说的未必对,我今日信了,只要你明日仍旧一样说法,我自然仍旧一样相信……”

    “可我未必只有心软,归根究底,心中倒是自私更多。”

    “当真有异日,我自然不怕旁人言说,更不会顾及世人诽扬,可若能做选,清华宫非我心中所选——天下之大,人生苦短,难道只能坐守一处容身?”

    裴雍定定看她。

    赵明枝一旦开口,便不做停,索性再道:“我自小是野大的,随家人东奔西走,日日歪缠着向人耍赖,这也要,那也要,我娘同我说,凡事有舍才有得,世上从无两全其美的,我爹也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但到了最后,只要卖乖,总有爹给鱼,再有娘给熊掌,叫我学不会那大道理。”

    “直到如今地步,莫说再无人给鱼和熊掌,更无人还说道理,反我成了给弟弟教授那一个。”

    “若能有异日,我总要随心所欲……”

    “那便随心所欲。”

    裴雍将身体微微前倾,平垂相视,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幽暗。

    “我少时家贫,只想长大后得一功名,叫父母轻松度日,后来遇事,心中唯有雪恨,而今年岁渐长,时移星易,虽国仇家恨,仍刻于心,却也知此事断无永绝可能。”

    “于公,我自每日为光阴所推,从来不愧于心,但于私,实在也无什么想要的。”他将手半搭在椅托上,又向前几寸,便是声音也放得轻了,“但月前也慢慢有了心中所图——总归想你过得自在些。”

    “喜欢宫外便住宫外,将此处修造一番,未必不合你心意,若是不想挪动,睿思殿难道不能能住一辈子?或有其余地方,京兆府自不必说,蜀地、漳州、益都,东南西北,开家镖局过去,哪里难了?”

    “如此,你自随心所欲,难道我不是了?”

    赵明枝一时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难以言说。

    她试图拆解其中道理,却不妨对面人并多不给半点机会,已是道:“将来事自有将来再说,眼下只有一事:

    北面日前探得兴庆府消息,便如我们从前推说,宗里弃了徐州引兵向南,意指京城,我明日先做引兵出城,置伏于东北,城中情况虽有京都府衙照应,却也要辛苦殿下——孤木独守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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